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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人物］16 心  愿   

    （小说）江北川

雄伟的江滨大桥下，一条宽阔的水泥马路叫“江化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隆荫遮日。10年前，这里晚上荧光路灯还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如今，只有高大的、布满疤痕的梧桐站在那儿回忆昔日的辉煌。“真是欺人太甚？江化路牌上竟改成‘僵化路’，太不象话了！”老人转过脸，原来是化肥厂的老劳模年广高。

    我忙下自行车，“年老，出来转转，身体好吗？”

    老年见是我小同乡，笑道：“好是好不起来了。呵呵，我想……，你懂上头政策，唉，下次再说吧……。你忙，你忙。”

    我因有事，答应下次去。谁知与老年竟成最后的一面。

    老年是江滨樊汊人，1938年的戊寅虎，生在穷人家庭，几代都是“脚班”，上海呼之为“扛棒”或“扛磅”,今称搬运工人。年广高是元帅授勋那年入的伍，20岁不到在部队就入了党，本来铁定提干的，不知什么原因，59年转业到了全县最大的全民企业--县化肥厂当保卫科副科长，吃定额24斤口粮。年广高却主动要求去苦脏累的造气车间当司炉工，吃定额36斤的口粮。恋爱对象自然就吹灯拔蜡了。年广高主动要求去苦脏累岗位的感人事迹上过报纸，也去学校给中、小学生做过报告。他工作认真负责，作风过硬，当上了劳模。县长还亲自敬过年广高玉米大曲酒，他“叭”一个标准军礼，端起满满一小碗浓香的玉米大曲，一仰脖子，干了！

    年广高当上了劳模，分手两年的恋爱对象又主动找他，他咬咬牙，一梗脖子，彻底分手了。很快，他父母在乡下替他找了一个便匆匆结婚了。亦工亦农的小日子还过得不错。

    时光飞转，95年厂子黄了，倒闭。工人55周岁退休，年广高是干部编制，退不了，他竟还差两年才正式退休。受党教育、培养，听党话是天经地义的，这一点，普通党员的素质远远超过党的干部。烧了一辈子锅炉的年广高，58岁在家赋闲了，他非常苦闷，再也听不到上班的铃声，再也看不到锅炉炉膛熊熊的炭火。老年在家下了几个月的棋，身体每况愈下，他也没敢去医院。就500多元，老太婆又没退休工资，一儿一女也下岗自谋职业，女儿的小孩还在这儿吃。老年去了劳务市场，一休闲中心老板嫌他老了。老年急了，他掏出了炉长操作证，重重地放在他面前，休闲中心老板翻开一看，就差伸舌头，他司过的炉子是我这炉子的100倍也不止啊！休闲中心的老板看着证件上年轻时年广高的照片，遂笑问道：“你是劳模？”

    老年犹如做错事被人当场抓住一般，耻辱啊！老脸一下红了，竟欲离去。休闲中心老板笑容可掬：“老年，我上中学就听你作过报告，你就到我那儿去上班吧。”

    用工合同上：工作时间上午9∶00～24∶00；月工资900元；养老保险、医疗保险自缴。

    一年后，老年还没办到正式退休手续。不久，他就晕倒在休闲中心锅炉房，老年不能去上班了。医院结论：脉管炎，需住院治疗。病情稍稳后，老年坚持出院，老太婆哭了。老年吼道：“哭有什么用！没有医保，能住院吗？”

   “回家就是活人等死啊！呜呜……”

    同病房的一老教师病友听了，也无语凝咽。对过小楼干部病房听到这边动静太大，一老者经空中廊桥过来了。老者认出了老年，老年也认出了老厂长、老经委主任。老主任握握老年的手，也只叹息，他也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安慰老部下、老党员、老劳模。老年的党龄、工龄长达50年！他的青春、生命都燃烧在那激情如火的岁月，为共和国洒血流汗而无怨无悔。年广高对着老主任只轻轻地说了句：“要是也给要退休的工人也办张医保卡多好，以前行，咋现在就不行了呢？”仍后，他期待着老领导。

    老主任无奈地避开了老年无助期盼的目光，只是“嗯，嗯。”无言以对！老主任也陷入了困惑与思考：在国企退民营进的盛宴中，精英智囊竟说：“牺牲几千万产业工人的利益不算什么！''究竟牺牲谁的利益才算什么呢？若以三千万下岗工人计，他们的老婆、孩子、父母呢？受直接影响竟是一亿多人啊！他们的劳保、医保呢？而政府在给公务员搞高薪养廉，养得了廉到也罢了，廉是养得了吗？岂不知欲壑难填啊？没有铁法,何来刑威？精英智囊们显然代表的是国有资产流入他们腰包的既得利益者集团。知识分子起码的良心呢？

    老年回家了。最后的几年里，老年没购过一件新衣，连春节的对联也是卖春联的老同事送的。往日爱说笑的他整天沉默寡言，形容枯槁。今年的“七、一”前夕，江滨市经委搞关心老党员活动，想到了年广高。虽是炎夏，老年身上还穿着毛线衣，躺在床上。现任经委主任是老年徒弟的徒弟，老年已记不得他了，主任自己心里清楚。他一再强调：化工局劳资股、原化肥厂劳资股立即给老年办医保卡，特事特办！8月1号，老年还写了日记：今天，是建军节，我精神较好，真快，还记得试着军装……。听说医保卡就要办好了，组织上还是没有忘记我啊！说句实话，要早些办给大家那不更好吗？也许我想得多了。已54天睡眠不好了。

    就是这特事特办！还是耗时1月余。8月2号上午八时半，化工局劳资股、原化肥厂劳资科的人送来了医保卡，老年早已不能起床，他还是坚持让人拉他坐了起来，才接过医保卡。老年笑了，笑容可掬的脸上象一朵在霜风中凋零枝头的黄菊花。

    老太婆刚送走送医保卡的人。老年叫她，他要大便。大便后，老年累得不行，喘得厉害。他说：“医保卡给我。”老太婆接给老年。

    老年看着老太婆说：“你跟我苦了一辈子，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对不起你。”

    老太婆安慰道：“别说这些，有医保卡了，马上去住院吧！”

    老年笑了，很凄惨的笑。他自知不行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我有了医保卡，要放到我的骨灰盒子里，我的医保卡……”

    老太婆：“不！马上去医院，上医院！......。”泣不成声，抓紧老头子的手更紧了！老太婆要把朝夕相伴数十年的老头子拽回来，拽回来呀！

    老年沉下去片刻,又悠悠转来,回光返照：“医......保卡，放到......我骨......骨灰盒里......”

200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