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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笫一百零三章

当天上午，齐月轩就要随张志诚去到抗日根据地开开眼。富老头不放心，夲也想跟去，可齐月轩却不让，说帐中不可一日无帅。要多派些人随行保驾，也让齐月轩给拦下。问他为什么？齐月轩的道理是既信则不疑，说人家要真有歹心，到人家地盘里，去多少人也得给包了饺子。最安全的倒是自己别滋牙、別扎刺儿，一个人也别带，让八路管接送。富老头想不出话反驳，可心里仍是打鼓，还是高贵庚给解了围。他说：“角儿上园子都得带个跟包的，别说是一军之将了。人带多了张扬，一个不带也寒搀。就全当赴回鸿门宴，我一个去，当回樊哙还不行？”他的话把两边的理都顾到了，齐月轩也只得答应。不过还是再三嘱咐，去了别漏出他军统的身份，以免招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高贵庚自然滿口答应，备了两匹马，二人就随张志诚上了路。

出了樱桃沟东谷口，他们和等在那儿的游击队会合，向西北数里，就南渡永定河，又向西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就进了王平地区。听张志诚介绍，这里只是根据地的边缘，是上个月刚发展的新区。队伍行不到两里地，山上就有人问口令，可只见喊声不见人。答上了口令，才跑下几个年青人，见了张志诚一行就像了亲人一般。

齐月轩见他们手里拿的大都是“羊角镢”、土统和大刀片，忍不住问：“这……也是你们的八路？”

“这是落坡村的民兵。”张志诚笑道：“现在村村都有民兵，青壮年大半都是。就是狼多肉少，枪分不过来，落坡村是新区就更可怜，七八十民兵只有十几支快枪。可你别小看他们，上次鬼子一个小队想进山抢粮，他们一边给我们报信儿，一边就开了打。这儿离落坡不过四里地，愣让敌人俩多小时都没到。等我们赶来，鬼子还没到村边呐。两边一夹击，鬼子哪还盯得住？赶紧就跑，一粒粮没抢着，倒留下几个尸首。现在鬼子也学乖了，小股的可不敢再进山瞎转悠啦。”

一席话直让齐月轩听得频频点头，连声叫好。

队伍又过了好几道民兵的哨卡，才到了韭园村。这是王平古道上的一个大村，依山借势建在落坡岭附近。落坡岭东坡为东落坡，西坡为西落坡，和北边不远的桥耳涧、韭园两个山村统归韭园村。这地方齐月轩没来过，可早有耳闻。因为史书上有记载，这是元代戏曲四大家之一的马致远的家乡，他辞官回乡后，就终老于此，许多杂剧、散曲都是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写的。想到这齐月轩不禁：触景生情，在马上低吟起他的一首名曲。

“枯籐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痩马，

夕阳下，断肠人在天涯。”

可一进东落坡村村口，齐月轩心里怀古的那点儿悲怆和惆怅，就让扑面而来的浓烈的抗日气息给冲了个干干净净。首先跃入眼帘的是道边高台上的一座三层古碉楼。这碉楼足有三四丈高，全是用山石垒起的，楼壁上竖写“还我河山”四个大字，楼顶上有三两个民兵站岗，一面红旗在风中招展。据张志诚讲，这儿曾是金代屯军的要塞，这座碉楼就是那时候修的。再往里走，邻街的墙上到处是白灰粉写的宣传抗日的标语，还不时有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抱着刚作好的军鞋迎面走过。场院里有一队戴着红箍的民兵正在操练，“一二三四”喊得响亮。连在路边戏耍，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嘴里也咦咦呀呀地念着“狗要咬，拿棍捣，鬼子闹，给一炮……”之类的儿歌。见了列队而来的八路，老乡们既没一点儿惊慌、拘促，也没有显出什么过分的热情。大都只是招招手，问一声辛苦，报一个笑脸就擦肩而过。好像这就是同村的后生一样，没拿他们当外人。

队伍到了西落坡村里一个大院前才停住，从院外一看，就知道这是有年头的老房子。大门已经油漆全脱，破腐不堪，片石垒的门楼和院墙上，蒿草长有尺多高。门两边挂着五六个牌子，两个最大的上写“宛平县抗日民主政府四联区落坡村公所”和“抗日救援会落坡村分会”。其余几个牌子写的是也都是“青救会”、“妇救会”、“抗日民众自卫队”等组织名称。队伍刚站定，一老一少两个村干部就迎了出来，把他们让进了院。

张志诚边往里走，边向身旁的小队长吩咐道：“让同志们就在院里原地休息，半小时后出发，到大台再吃午饭。”

小队长应着去安置队伍，那位六十多岁的村干部见了老大不高兴。

“张队长，你们哪次来都是路过，就不兴在村里吃顿饭？大台是根据地，我这儿不是？怎么，嫌我们门口那牌子新呐？”

张志诚忙笑道：“老村长，可没那意思，就到大台，我们也是自已开伙。民主政府给我们拨了军粮，再到哪儿吃哪儿不双份了？我可不敢坏规矩。”

“那……就算打了胜仗，给你们庆功。”

“嗨，打一仗就大吃一回，不把乡亲们给吃穷了？小胜也不值得庆，等打了大胜仗吧再说吧。”张志诚说着岔开话题，一指齐月轩说：“还忘了介绍，这是我们的友军抗日义勇军的领导，是来根据地参观的。这可是贵客，您要有茶给沏一壶，让进屋歇歇。”

“好，好好，茶有，请，请。”

老村长忙把齐月轩让进屋，才忙着去沏茶。

齐月轩一进屋，觉得这座厅堂十分奇怪，四下看看，不像民居，也不像庙堂家祠。顶挺高，间挺大，可没后窗不说，前面也就在屋檐下有四个长尺半，高一尺的小窗。幸亏开着门，要不，就大白天屋里也够暗，够憋屈的。

老村长端着茶壶茶碗过来，见齐月轩看得眉头微颦，猜出他的心思，边给他倒上茶，边问：“这位领导，您是不是看着这院这房有点别扭？”

齐月轩“嗯”着点点头。

老村长一笑道：“这院叫大寨，据说是宋金时就有。”

“是兵营？”

“不是，相传最早是个监獄。”

“嗯，有点儿像。”齐月轩点点头，又问：“在山里头盖大狱，关什么人呐？”

老村长叹口气：“哎，都传说当年关的是大宋的徽钦二帝，我们落坡过去叫落难坡，就是这么得的名。这村不少家都是那会儿随二帝给掳到这儿的，我家姓刘，说是钦宗的刘皇后的族人。嗨，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多少年都是这么传。”

他说的金人掳二帝这段历史，齐月轩当然熟悉，这是中国历史上屈辱的一页。这按史书所写，金人破汴京后，掳徽钦二帝及皇子、后妃、宫女等一万余人，从山西大同北上。解至中都，曾暂押于法源寺，也就是后来北京南城的悯忠寺。两月后又向东北押解，最后被关在五国城，也就是后来黑龙江的依兰县，男为奴，女为妓，受尽摧残。史书虽没记载曾在落坡关押，可此地紧邻古道，若是途经此地，暂押于此也不是没有可能。坐在这座古狱之中，实在不堪回首。联想起当今也是强寇入侵，国难当头，面临亡国之危，他不禁沉思半晌，长叹一声，吟出几句诗：

  “落难坡前说落难，

囹监栅里叹囹监。

谁人无血空弹泪，

怎让新羞再千年？”

这首口占的绝句很平实，连张志诚都听明白了大概齐。老村长有多年私塾的底子，更是听得入耳，连连点着头说：“好，好诗，入情入理。靖康之难让后人说了八百年，羞了八百年，咱们这辈儿不能再添臊，不能眼看着国再亡了。要不，咱能跟着八路打鬼子？”

齐月轩笑了：“是这理儿，老村长这话可比我那诗透彻。”

    “不敢，不敢，这位领导，别尽顾说，喝茶呀。”老村长笑着又让。

齐月轩这才觉得渴，端起碗来就一大口，烫得直咧嘴。

老村长笑了：“您慢点儿喝，仔细品品，这茶可是好茶。这还是去年三家店张一元分号的陈掌柜专门给我送来的，现在有钱也买不到喽。”

齐月轩看了看茶汤，深嗅了一下，又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片刻才咽下，“嗯”了一声道：“是不错，这是福建的乌龙茶，好像是武夷山的御青大红袍。虽不是正宗岩上茶，也稍陈了点儿，品级不算最高，可也算得中上。在北平就战前，这茶一斤也能顶十袋洋面呀。”

高贵庚刚栓好马，才进屋端起茶碗，一听这话直乍舌：“齐少爷，您可别吓我，我这一碗下去，不喝没了几个白馍？”

老村长接下话口，“这位少爷……不，领导，可没瞎说。不过，你们都是打鬼子的英雄，不上好酒，还不该上壶好茶？喝，敞开喝。”他见高贵庚饮牛似地大口喝起来，才向齐月轩一笑，又说：“您可真是个懂茶的，没想到军伍之中也有您这样的雅士儒将。”

齐月轩还没顾得说什么，张志诚在旁插了言。“嗨，人家齐先生夲来就是个大文化人，燕京的教授，京城学士府的少爷。现在他手下的义勇军都是过去左营的旗人。”

“哎呀，久仰，久仰。”老村长说着，又不好意思地一笑：“哎，也不怕各位笑话，跟八路干，让当这村长，我这心里还真上下折腾过几天，怕的是将来让吃了大户。今天得见齐少爷这样身份的都来入伙结盟，算彻底踏实了。我那点儿家业还值得揪心吊胆？哈哈，莫笑老朽啊。”

高贵庚正喝干了碗里的茶，话接得倒快。“哈哈，不笑您，咱不吃大户，喝大户行不？来，再给来一碗。”

逗得屋里笑声一片。

没一会儿，部队就又集合出发，正午到了游击大队队部所在的大台村。这里最初发展的根据地，群众基础比韭园村要巩固的多。表面看宣传声势倒没有新区那么热闹，可齐月轩看得出，这其实是各方面的工作已经开展得有条不紊，早过了敲锣打鼓带吆喝的时候。

一进队部院里，炊事班早己作好了午饭，马上就揭锅。吃的是窝头碴子粥，菜除了被叫作“棺材板儿”的大片腌萝卜，还有猪肉沌土豆。不过这猪肉只是炊事员嘴里喊的，哪有肉呀？只是在大盆里星星点点杂着几块的杂碎下水。就这，战士们还是蹲在院里吃得津津有味，高兴得像过年。

齐月轩和张志诚被让到了厔里的炕上，可小炕桌上饭菜可和外边没两样。高贵庚见了一撇嘴，甩起了咧子，齐月轩想拦都没来得及。

“哎哟，我说张队长，我们可是你请来的客，就给吃这？你们八路怎么这么抠啊？”

张志诚笑着叹口气：“哎，不是抠儿，是真穷。国民政府只给我们八路军三个师的编制，可现在我们挺进山西、河北已经有了十几万人的武装，就化这点缘，和尚多了粥还能不稀？别说我这三百来人的游击大队，就我们整个五支队两千多人都从国民政府那儿领不到一分钱。这根据地是初建，老百姓也苦，咱们哪忍心太多增加群众负担呀。今儿还是队伍打了胜仗改善改善，平时没任务就是喝糊糊，啃咸菜。”

“那……你们队伍不发饷？”

“嗨，饷是没有，不过有津贴了。说是八路军总部定下标准了，每月战士一块五、排级两抉、连级三块，营团级四块，到师级五块。”

“啊？这么少？”高贵庚愣愣，又嗫着牙花子问：“再说……那当官和当兵不没啥区別了吗？”

“八路军还是过去红军那传统，要的就是官兵一致，不搞特殊化。”张志诚说着，忍不住又一笑。“这津贴您还别嫌少，我也只是听说有，我这大队到今儿还没领过一回呐。要是真发下来，我自掏腰包也得给你们弄只鸡呀。得，二位多包涵，凑合吃吧。”

齐月轩笑着点点头，端起粥碗，就着咸莱，喝得还挺香。

高贵庚却是嘴让窝头占着地儿，还不拾弦。又问：“就你们八路这待遇，凭什么让人跟你们干？”

张志诚这下可收起了脸上的笑，狠狠嚼了几下，才哼出一声：“哼，就凭我们八路军真打鬼子，这些战土哪一个也不是抓壮丁抓来的。要图升官发财的，我们还真养不起，也不稀罕，这号的就来也干不长。”

高贵庚一时没了话，不知是让话噎的，还是窝头咽急了，连连直咳。

齐月轩倒笑出了声。“好，说得好，有道理。国民党的队伍倒是要钱有钱，要枪有枪，不还是跑得比打得快？抗日的决心、精神、意志可不是钱能买来的。张队长，贵军所为令我钦佩，这种朋友可交。我心已定，以后……”

张志诚却笑着把他的话打断：“齐先生，可没人催您表态。您不是说朋友得处，人性得品吗？甭急，再多转转，多看看，多掂量掂量。要说您个人，几年前咱们就是朋友，我就敬重您的人品。可现在您是当着几百号人的家，慎着点儿没错。就是您个人通了，底下恐怕也有不服的。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抗日，只要双方不为敌，咋处都行，成不了一家子，也可以作朋友。回去商量好了，再作决定不迟。”

“嗯，说得是。”齐月轩深深点点头，心里更真切地感到他的真诚、厚道。

正这时，有战士进来，说：“队长，支队来人了。”

张志诚一听，连忙下了炕，没等他出门，有个穿着崭新的灰布军装，手拎着马鞭的战士进了屋，行了个军礼道：“报告张队长，我是五支队司令部通讯员，支队首长命你下午四时前，务必赶到前白虎涧，参加军事会议。这是给您的信。”

张志诚忙接过信，看完又问：“咱们支队全过来了？”

“是，我们是从蔚县一路打过来的，现在主力都集结在昌平西北。”

“好，肯定是要有大仗打了。”张志诚笑着揣起信，又直嗫牙花子；“让我四点到？三十里地都不止，跑细了腿也不赶趟呀。”

“您大队连马都没有？”

“嗨，别说马，连头驴都没有。”

张志诚苦笑一声，刚要让手下去向老乡借，话还没出口，齐月轩倒先开了腔。

“张队长，骑我的马去吧。”

张志诚还没应，高贵庚先接过话口：“得了，您作人情，我能让您腿着？还不如人情我作。得了，骑我的吧。”说着把马鞭扔给了他。

“那……你们在这儿等我回来？”

“不了，吃完饭，我们在村里转转就回。”齐月轩一笑，又说：“该看的也看了，该听的也听了，也算是以一斑观一豹了。”

“也行，马我回来专门上门奉还。”

“还就不必了，你这大队长连匹马都没有哪行？不过，要是有大仗打，还望您能通报一声，也算上我们一份。”

“好，一言为定。”

等张志诚等人兴冲冲出了门，骑马上了路，高贵庚才特儿搂一口粥，低声笑道：“您可真是大少爷脾气，这俩窝头一碗碴子粥，也忒贵了吧？”

齐月轩笑嗔地瞪了他一眼。“贵？我乐意，我觉得值。人家有这份尊重，有这份信任，起码比你们厚道，没疑我是汉奸，没拿枪指我脑袋。”

高贵庚让他说得哭笑不得，半天哼了一声，低声嘟囔着：“哼，厚道？您呀也不厚道，过去的事还记小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