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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第二天上午，北平又添了一道风景。上百辆粪车，在街上排成了一个半里多的长队，还有几百号人背着粪桶，扛着家伙什儿相跟着。队伍前拉着横幅，车上贴着标语，写着“抗日救国，匹夫有责”，“释放抗日工人”，“粪业罢工，抗日请愿” 一类口号。从德胜门进城，一路走，一路喊，直奔了市政府。招得满街的人都出来看，有跟着走的，有随着喊的，有忍着笑的，不过大都捂着鼻子。也难怪，敢情他们是荷枪实弹，粪车里都还盛着粪呐。有个老头呛得直咳嗽，半天才缓过劲，却笑道；“哎哟，你说你们还奔市政府干吗呀？直接奔通州、上热河，准把小鬼子给熏跑喽！”引得大家是一阵哄笑。

队伍到了市政府门前。把门的军警们也没见过这阵式啊，忙不迭地一边拦着、挡着，一边把大铁门赶紧关上。好在这些人也不往里闯，只把一辆辆大粪车停在大门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再加上围观的、过路的、照像采访的，一时间，把挺宽的街也堵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军警的小头目挥着手中的枪，喊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呐？赶紧把这臭哄哄的车都给拉走！”

刘成龙走出人群，笑道：“哈哈，您嫌臭啊？嗨，熏不死人。我们天天干这跟屁、闻味儿的活儿，不也都活着呐嘛。大伙说，是不是呀？”

人群中齐声应和，一阵响亮的喊声和笑声。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求见政府管事的。”

“那……你们人车都先散了。”

“不可能。”

小头目闻听沉下脸，一挥手，警卫们都上了顶膛火。

他拿枪比划着，吼道：“都他妈的给我散了！要不然，开枪了！”

人群一下子静了许多，有的人已经悄悄往后挪。

刘成龙挺上一步，问：“军爷，您手里那是真家伙吗？”

“废话！”

刘成龙笑出声：“敢情咱们的军队拿的也不是烧火棒呀，可日本兵在北平边儿上这么闹腾，你们干吗连响屁都放不出？你们的枪就是为对着老百姓的？兄弟，有种您就打！拉上机枪突突，那日本人得给你发勋章。”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就又迸发出雷鸣似的喊声笑声，几盏镁光灯也对着他不停地闪。

军警们的枪都垂了下来，那小头更是无言答对，很是尴尬。

这时，有人顺铁门缝向外说：“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刘成龙听得一清二楚，没等问，就一拍胸脯，大声道：“告诉里头，行不更名，我叫刘成龙。”

里面顿了顿，才说了声：“让他一人进来。”

刘成龙听了，向大伙招招手：“兄弟们，大伙在外边帮我站着脚、助着威，我去听听说法，咱们不见不散！”

随着一阵应和，大铁门上的小门开了，刘成龙刚进去，门就又被关上。

刚才在里边说话的，正是市政处的龚处长，发包公厕，报警抓人都是他干的。外边一闹，他就让秦市长在电话里臭骂了一通，他心里也明白，这场风波要再闹大，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到了办公室，虽然心里发虚，可表面还是端着架子，气势逼人。

他上下打量着刘成龙，冷笑一声：“你……就是刘成龙？”

“没错。”

“正抓你呐，你倒自已送上门了。”

“您关我？不能够。”

“嘿，我凭什么不能？”

刘成龙没马上答，倒扫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两个警察。

龚处长挥挥手，让两人都退了出去，这才道：“说吧，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高的。”

刘成龙淡淡一笑：“龚处长，您以为让警方介入，就能解决问题？”

龚处长一拍桌子：“哼，我还可以封你的粪场、收你的粪道，让你再成个穷光蛋！”

“好啊，那事就越闹越大，您调警察、军队去掏粪背道？”刘成龙反问。

“怎么你不干，就没人干？”

“有人想干，倒少有人敢干。”

龚处长一听，脸都气得变了色，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那你今儿就更别想从这儿出去。“

刘成龙没动声色，又笑道：“那您可想好，以什么罪名？我自已的买卖，歇几天犯哪条王法？今儿游街上门，是你给逼的。您没啾见外边的标语？我不跟您争公厕，我们是要抗日。现在老百姓都抻着政府不抗日，那可是沾火就着。今儿粪业歇了，明儿保不齐扫街的也跟着停了，汽车电车也不开了，再停了水、停了电，商店再关上门。学生能落了后？不撩着蹦儿上街哄？您担待得起这热闹吗？”

龚处长被他说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可刘成龙脸上的坏笑，却又激起了他的火，他猛地抓起了电话。

刘成龙更笑出了声，眼中闪出狡黠、蛮横和阴损：“龚处长，您要叫警察局？那就连我老婆和俩孩子一块捎上。不过您那一大家子，最好也一块跟着去。我进去，就管不了手下的兄弟了，号里比您棠花胡同29号那小宅门安全的多。您上有父母，大房、二房生了四男四女。最大的二十三，最小的才三岁……我说的没错吧？要是儿子少俩耳朵，讨媳妇就难了。闺女要没了鼻子，怎么嫁呀？”

龚处长气极败坏，可噎住了噪子，只憋出一个字：“你……”

刘成龙拿下他手中话筒，边撂回机子上，边又道：“您心里肯定得骂；这他妈刁民，下三滥！可您别忘了，光脚的能怕穿鞋的吗？您是金子，跟我们这沙子掺合什么？您是玉，跟我们这烂石头较什么劲？我今儿是想了事，可您要真想玩，非往大了赌，我陪您！”

龚处长呆愣住，沉吟犹豫了半晌，才长舒口气，问：“那……你想怎么办？”

“我听您的，”刘成龙掏出一张支票，拍到桌上，说：“要么您把这收起来，公厕全包给我，以后每月还有您的份儿，同行抱怨我去平。要么，咱们就继续玩。何去何从？大主意您拿。”

龚处长看看桌上的支票，又向刘成龙扫了一眼，才“嗯”了一声，刚要说话，有人推门进来，他忙拉过叠文件，遮住支票。

来人竟是秦将军，身后还跟着张志诚。龚处长慌忙站起，迎上叫了声“市长”，可他理都没理，只用冷峻的目光盯住刘成龙。

“你……就是刘成龙？”

刘成龙应了声“是”， 和他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忙闪避开。刚才他在龚处长这种迂腐的官僚面前毫无惧色，面对秦将军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军伍，心里还真有些没底。

秦将军厉声道；“我可是军人，当市长那是客串，你怎么知道老子就不抗日？你就不怕我军法从事，赏你颗黑枣？！”

刘成龙微怔，但瞟见张志诚递来的眼色，马上又镇定下来，迎着秦将军的目光道：“秦将军，您要毙我，还不如给我绑上炸药，让我把日本兵营一块儿端了。死也值！”

秦将军默默盯了他几秒钟，却忽然大笑了起来：“好，有点意思，看来这沈三儿栽得不冤。怎么，你小子打算熏我多久？”

“马上就散。“刘成龙忙答。

秦将军笑笑，转向龚处长：“你这现管……打算怎么了这事啊？”

龚处长己揣摸到长官的心思，忙说：“抓的人马上放。公厕嘛，我看包给多家，倒不如就一家。您看他……”

秦将军点点头：“好，就包给这小子吧。”他见刘成龙面呈喜色，又板起脸：“我告诉你，一天之内把所有的厕所都给我清干净。要不然，我可前账后账一块跟你算。”

刘成龙忙笑着连连点头。

秦将军脸上又浮起了笑：“好了，以后别再给我添乱，回去给你师傅带个好。今儿你们可亮出了抗日的牌号，我也顺水给了你们个人情，不过以后要真用着你们，可别给我临阵尿裤子。”

“那哪能，您尽管吩咐。”张志诚和刘成龙忙连连应承。

秦将军哼了一声，说：“不跟你们扯淡了，老子还得去开会。”他边向门外喊了声“副官，备车！”，边径自出了门。

等他走远，屋里才响起了一阵笑声。

秦将军说开会可不是搪塞，紧急防务军事会议就定于今日十点，在京津卫戍司令部召开。所属各师旅以上的长官陆续都到了，早把个会议室塞了个满满当当，大家说着、笑着、议论着，比茶馆都热闹。可等副官一声喊，秦将军和廖秘书长进了门，众人都齐刷刷站起，屋里立刻鸦雀无声。

秦将军示意让大家坐下，环视了一下，说：“诸位，最近日本人又不消停，违约越境，到处滋扰，激起华北百姓愤慨，各界纷纷抗议请战。今天，掏粪的大粪车愣堵了我的衙门口，熏得我现在脑仁都疼……”

下面一片哄笑。

“笑什么？还笑得出？！”秦将军板起了脸，吼了一声，见会场又静了下来，又道：“咱们是军人，军人是干什么吃的？不是受夹板气的小媳妇，更不是撒气筒。今儿把各位都召集来，就是想听听大家的看法，问问大家怎么办？”

会场一阵骚动。

廖秘书长也一愣，忙低声向秦将军问：“老弟，你今儿是到底要干吗？怎么连我都不透个底？”

秦将军笑笑：“我要知道，还让大家说什么？”说着，他用手指敲敲桌子：“别在底下瞎吵吵，站起来说。”

187师的一个旅长站了起来：“军长，这回我们旅四、五两个团的防区最搓火，小鬼子两个大队外加两个中队炮兵，一个汽车运输队，深入我防区20多公里。东西从核桃峪到陈家庄，南北从红山口到河岔子都圈作了演习区，成天在老乡庄稼地里冲来杀去，鸣枪打炮。您上次去视察，撤了几天，前儿下午又过来了。我五团团长带几个弟兄去交涉，竟挨了几发炮弹。当场阵亡一名，伤三名，后来日方通报说是误伤……”

“那你们误伤他们没有？”秦将军打断。

“没有，没命令我们一枪未还。可……”

秦将军恨恨地哼了一声，又打断：“哼，一个走火的都没有？让我表你的功？”

那旅长给他说得一时反应不过来，竟站那儿犯了愣。

秦将军苦笑一声：“行了，你们想怎么办？”

“我们……”那旅长欲言又止，犹豫着猛然一个立正：“听长官命令。”

“妈的，今儿我是想听你们说！”秦将军有些火。

“军长，我说几句。”对面站起了38师赵师长，他扯着沙哑的嗓子道：“我看，不能再忍了。我们固安方面也屡受日军袭扰，老百姓都叫苦连天，戳我们的后脊梁。弟兄们都嗷嗷叫，再不打，就憋死、屈死了。”

他的话音末落，38师的参谋长也站了起来：“军长，日军借演习占据军事要地，有利地形。要真大打起来，我们师腹背受敌，非吃大亏呀。刀都架脖子上了，不能忍了，忍不了啦！”

会场顿时群情激愤，喊声鼎沸。

“对，不能再忍了！”

“军长，打吧！”

“打吧！”

听着这喊声，秦将军脸色变得好看了许多。他刚要发话，见左侧坐的副军长秦德纯想往起站，忙伸手示意，让他先讲。

秦德纯推辞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说：“诸位，说个打容易，可你们哪个敢说能打胜？不是和日本人没打过，凭什么打？人家什么火力？相当我们五倍以上，又有飞机、坦克。长城一仗，我们毙伤日军五千余，我方伤亡两万多，就我们军也是大伤元气。再打，就把老本都打光，也难守得住京津、华北。中央要是不调兵来，凭我们独立支撑，不忍？还有别的法？”

赵师长又站了起来，说：“天下没有必胜的仗，不抱成仁之心，谈什么成功？气丢了，还谈什么胜？中国军人何止百万，中国疆土何止京津？要都能豁得出去，就有得打。日本人也是娘胎里生的血肉之躯，大刀砍上一样掉脑袋。就我死五个，他死一个，日本人就耗得起？军长，只要你发令，38师打剩一个团，我当团长，打剩一个班，我当班长，连我都剩不下，全师一起乱坟岗子聚齐，我认！”

赵师长扯着沙哑的嗓子，但句句掷地有声。他的话又激起了众人的愤慨，一时又是一片震耳的吼声。

副军长秦德纯见这阵式，没再吭气，只苦笑着叹了口气。

秦将军不露声色，瞟了身旁如坐针毡的廖秘书长一眼，一边向大家挥挥手，一边说：“静静，听廖秘书长说说。”

廖秘书长迟疑着，还是站起，咳一声，道：“诸位，我何尝不想一战呀？昨天我刚与何部长通过电话，南京的意思可还是暂且忍耐。不过，现在委座已经飞抵西安督战。东北军、西北军几十万人对付两万赤匪残部，定可一战胜之。那时，再挥军东进……”

秦将军冷笑一声打断：“老兄，别再吹一战而胜了，听了小十年了，耳朵都起茧子了。您就没问个准谱儿? 让忍还忍几年? 华北和京津要丢，还忍不忍？你能通天，比我问方便，两句话；第一，我们是后娘养的吗？让我守着华北，就得给枪给炮。第二，要个准信儿，忍到哪一天？到时候多一天我也不忍！”
    他的话刚出口，会场里又是一阵喧腾，经久不息。”
   “诸位，诸位，”廖秘书长喊了两声，见镇不住场，转向秦将军，声音都带了点哭腔：“老弟，你就不要为难鄙人了。”

秦将军这才站起挥挥手，待会场静了下来，他才道：“今天，大家都说了，该听我说了。秦副军长，日本方面不是遨请我方派团访日参观吗？你替我去吧，后天启程去天津登船。”

秦德纯应了一声，还想说什么，被秦将军亮起嗓子打断。

“诸位，下面我宣布命令。此命令我没请示、没商量，有漏子我一个人顶。鉴于日军在固安、红山口一带违约越境，屡屡侵扰，不拿出点儿中国军人的样来，那他们会更加得寸进尺。我命令：明日凌晨四时，132师于广渠门外集结，全师挺进固安县城一带，38师调动三个团向东北迁回，和132师形成南北夹击之势。187师北线两个旅立即向红山口两侧包抄，军部直属炮团暂归你指挥。”

“是！”几位师长站起应得响亮。

廖秘书长慌了神，忙站起：“秦将军，你……你真要一战？！”

秦将军大笑起来：“哈哈……只许他日本人搞军事演习，就不许中国军队在自已地盘上搞演习？”

廖秘书长这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

“都给我听着，”秦将军又提高了嗓门：“演习是演习，不过是对抗性演习，真枪实弹给我招呼。明天我会照会日方，命他撤出，他要不撤，你们就占据有利地形，挺枪扬炮，给我对峙。要他们敢向我方开火，那别客气，先把过境的都给我包了圆！听明白没有？！”

全场齐声应：“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