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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者，洵天地之常经；辞赋者，实文章之冠冕。天象昭昭，流化育于无穷；人文郁郁，宣宇宙之有道。天秉太和之气，人含性情之原。大哉天人，本为一气所化；至矣道德，因令万物俱生。天人相应，文章乃成。物感于外，则声音发于口吻；心动于内，则情感形诸文字。故而见关雎而思男女，睹棠棣而念弟兄。桃花桑叶，欲布一时之积愫；日居月诸，思展久有之幽怀。患意深而文浅，乃铺藻而扬辞。握形象之璇玑，抉文字之秘奥。故曰文章一变而至于诗歌，诗歌一变而至于辞赋。辞赋者，本于诗也。于是屈子骋才，寄蕙芷以幽远；贾生奋笔，感鵩鸟于沉沦。邹枚壮其规模，扬马定其体制。侔色揣称，力尽摹写之能；劝微讽著，多得谏陈之效。渐而诗赋分为两途，朝野各宗一体。乡谣俚曲，发为国风之歌；妙语瑰辞，尊为庙堂之赋。辞赋者，可谓文章之极也。

或曰：赋既较诗为尊，何古时诗家众而赋家寡？此亦有说。若人处自然之中，犹鱼游江湖之内。日夕交感，阴阳荡摩，气质之上下遂分，性情之正偏乃别。性情不正，不得为赋；性情不偏，不得作诗。何则？辞赋为庙堂之音，气象醇和，故性情正者多为；诗歌多身世之感，意境深挚，故性情偏者易作。若叹生命之如蝶翼，悟死亡之如落花。揽镜自照，华发点点；倚床顾影，病体微微。班马落日，离多聚少；红烛春宵，爱短恨长。士子怀才而不遇，骚人忧国而蒙冤。放逐之臣，呼天于林薮之下；幽思之妇，洒泪于洞房之中。如此种种，实属个人之遭际，发之于诗可也。然则象阙巍巍，庙堂赫赫，旗鼓焕五彩之日，车马接九天之云。隆礼亲民，昭一代之制度；崇文宣武，定百世之规模。如此种种，乃是时代之体现，发之于赋可也。性情之偏者，易生个人之感；性情之正者，常发时代之音。惜乎人多爱己，从己易而从众难，罄个人之意易，状时代之貌难，故作诗者众而为赋者寡也。由此论之，屈子离骚，赋中之诗也；老杜秋兴，诗中之赋也。若子虚上林，甘泉长杨，则赋之纯者也。

抑可深说之。诗从意，赋从文。言浅情深，诗以托意为妙；辞丽旨远，赋以摛藻称高。意有心而能会，文无才而难成。诗如水，赋如山。诗如少女，赋如贵妇。诗如上弦月，赋如中天日。诗如蜻蜓掠水，赋如凤凰栖枝。诗如写意水墨画，赋如工笔花鸟图。诗如细笋才破厚土，赋如老竹已插高空。能诗者未必能赋，能赋者未必能诗。故孟襄阳心境清空，不必为赋；班孟坚才藻宏富，何须作诗？然则左太冲构思十年，扬子云校书万字。相如曾作凡将，郭璞尽注尔雅。以诸子之才，犹磨砺如此，可见非精研文字，难窥楚辞之堂奥；非细考名物，难入汉赋之门霤；非文思潜运，难成佳构；非妙理独臻，岂得名篇？此则所谓作赋之才，非关作诗之心也。噫！人事纷纭，品类繁复，知犹称难，何况述之！故曰非有高才，实难作辞赋也。

呜呼！五四以来，西风东渐，国学日衰，辞赋本乃廊庙之制，为之实难；况经五四之变，作者益寡。即令高年耆老，巨都大邑，鲜晓诗词，遑论辞赋。幸而时破蒙而经屯，运极否而转泰。遂有名士奋起，骚人竞作，不忍阳春独坠，欲令白雪重歌。更见杂志创办，网站建立，随珠卞璧，终遇识宝之人；潘江陆海，各擅缀文之场。然则赋作纷呈，不免鱼龙共沙；篇章蔚起，乃至薰莸同器。故余以为当此辞赋复兴之关口，作者尤须留意者有三：其一曰性情。气质不经陶冶，便觉偏转；性情不加克复，即欠中和。辞赋作者，倘重个人之得失，轻时代之气象，则立意虽高，终为诗家上驷；陈辞尽美，还是赋者末流。其二曰才具。春花烂漫，人孰不喜？夏雨滂沱，人孰不忧？然喜之者缺才，忧之者乏力，终不能为之赋矣。故宋玉赋风，谢庄赋月，问诸旁人则称谢不能，加于自家则尚嫌未尽。其三曰学问。诗人状物，唯求得意忘形；赋家状物，务须穷形尽相。诗人写情，比兴为上；赋家写情，雕刻为雄。略知风情物态，诗料毕具；不识尔雅说文，赋材难称。才在内而学在外，学不足则才不彰。子安之才，殆由天授；太冲之学，端赖人为。东方朔有三冬之储，司马迁通百家之学，故能笔泻江河，浪奔千里；赋并日月，光照千秋。

要之，古今诗家多而赋家寡，足见作赋之不易也。然正性情、足才具、博学问，则无人不可作赋也。国之为国，不可无文；文之为文，不可无赋。请观今日之天下，早擎辞赋之大旗。倡复兴之口号，开研讨之论坛。怀宝之士，何辞犬马之力；有才之人，欲上鲲鹏之霄。重继扬马之业，正好乘风；再开辞赋之春，何须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