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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长相思

那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里看书的时候，门被敲开，久别的莲莲出现在面前！

“你事先怎么也不说一声？”我惊喜地站起来。

“就是要吓你一跳啊！”莲莲兴奋地扑过来，我们兴奋地抱在一起。

松开手，她娇嗔道：“小荷，你怎么还是那么瘦啊？”说着她仔细打量我：“哦，你比大学时候更瘦了！——你看我胖的，减肥都减不下来呢！”

是的，莲莲丰腴了许多，脸颊也是丰满红润的。她毕业后留在碧海市，只一年就和高翔结婚了。现在她已经做妈妈一年多了。

“小欢欢呢？”我奇怪她没有带孩子来。

“我婆婆给看着呢。我来参加培训，两天就要回去的，他太小了，带着不方便。”莲莲说，“你早下班了，走，请我吃饭去！”

我们像从前一样，手挽手，欢呼雀跃着，跑了出去。

我带她来到了一家我认为最好的餐厅。多年不见，莲莲的习惯都改变了，点菜要讲究营养搭配，擦手要用湿巾……

“你变了，毛病这么多！”我笑她，“是不是高翔同志拿你当公主啊？”

“唉，什么公主。”莲莲有一点落寞地说，“结婚后，是很拿我当公主的；怀孕后，更是皇太后了；生完孩子，他妈来帮我们看孩子了，他妈就是皇太后了！”

“你算了吧，我们这里好几位老师都是自己带孩子，有人给你看着就算不错了。”我拿餐巾纸戳她的脑门。

“唉，你不知道，事情多啊。”莲莲开始大倒苦水，“怎么教养孩子，我婆婆的意见和我不一致；怎么做饭，怎么生活，都是意见不一致的，我又不像你那么温柔，有话就直通通说出来，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周日我怕她累了，说让她歇歇，她说我是嫌她，不愿意让她看孩子了；我说让她看着吧，她又说太累了，唉——对了小荷，你看过《双面胶》吗？”

“我知道啊。”我说，“双面胶不就是用来粘东西的吗？”

“哎呀，你个书呆子！是一部电视剧！”莲莲反过来用餐巾纸戳我，“是表现婆媳关系的！有点夸张，但是也能引起我的共鸣……”

我笑着听她讲那个矛盾过于集中的婆媳故事，觉得这一切都离我很遥远。

“高翔现在怎样？”等她讲完，我问道。

“他呀，算个领导了。和我一个学校，年级主任。”

“这么快啊？”

“唉，小荷，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呢，踏上社会这么多年了都不明白。”莲莲说，“还不是他姨妈家那个姐姐能量大，去她熟悉的领导那里活动，要不然，一同毕业的四五个男老师里，轮得到他？”

我傻笑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傻子！”莲莲忽然凑到我耳边说，“你该有男朋友了吧？快结婚了吧？”

我摇摇头。

“小荷，你——”莲莲叹了口气，“你已经二十七岁了。”

我默然，为她添满饮料。

“你还在想着江老师？”她一针见血地说，“你的偶像，除了什么辛弃疾纳兰容若的，就是江老师了。我们的偶像都是刘德华，可没法嫁给他；你的偶像呢，你完全可以嫁给他的，可是那时候，是你自己放弃的啊。”

“别说了，莲莲。我会想办法把自己嫁出去的。”只要想到江帆，我的思维就会突然凝滞。

莲莲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本书。

“这是去年江老师让我带给你的。”她说，“我本来不想带给你了，担心你会受影响；可是，又不好食言。——我们毕业的第二年，江老师考博走了，去年回到学校，已经读完博，是回碧海开一个会，顺便看望他以前那些朋友。他特地到我们的学校找到了我，就是为了这本书。”

我心里一震。我轻轻捧起那本书。

书的封面上，是一枝淡淡的水墨的荷。书名设计为行楷体，透出淡淡的水墨的韵味：

荷韵帆影——论古典诗词中的意象美

作者是江帆。

这就是我校对过的那些文稿的合集。我大致翻看了一下，他对诗词中的水、月、花木、禽鸟等意象进行了细致深刻的剖析，旁征博引，寄意遥深，洋洋数十万字。但我一下就看出了一个致命的弱点——序言里说主要论述的是唐诗宋词，他却总喜欢在某些地方引用我喜欢的纳兰词。我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

书里夹着一张名片，很简单地写道：

“南滨大学江帆 ”

下面是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他……好吗？”我对着那张接近空白的名片问。

“还可以，就是瘦了些。”莲莲说，“听说在他那个学术领域里很有名望。博士一读完，就要带研究生了。他才四十出头吧，也算很不错了。”

我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电话——那时我们都已经有了手机，联系是很方便的了。我把他的号码认真地存在手机里，心想，暂时存好，我不会打电话给他的，不会。

……

就在那一年，安宁结婚了，很快生了一个白嫩美丽的女孩。

田园结婚了，韩若男也要结婚了。我们寝室里那七位姑娘都有了美好的归宿。

暑假里，我接到邀请，回到碧海市参加了韩若男的婚礼。从那充满繁华锦绣的宴会上出来，我独自来到母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那是一个晴朗的黄昏，旧时天气旧时衣。

江帆住过的那栋教师寝室楼已经被闲置，墙壁在多年风雨的剥蚀下已经发黑，里面空无一人。

我抬头望向四楼那个熟悉的窗口。它认识我吗？斜阳映照在玻璃上，反射出奇异的金色光芒。若是在梦里，那么这光芒一定可以带我进入时空隧道，回溯往昔，俊逸潇洒的他，青衫临风，对我微微一笑，让我微微地眩晕……

那条开满樱花的小路依然在，只是，树已成荫，浓绿的叶子在枝上拥挤，花何在？如花的岁月何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风从树间低低流过，吟着一句多年来已深刻入骨的诗歌：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心里的疼痛突然被激起，在全身泛滥。很久以前读过的一句小说里的话此时涌上心间：

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是的，再也回不去了。这本没有什么遗憾，当初，我也并未觉得遗憾。这个世界上本无完美，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然而，这种浓重的荒芜感，攫住了我的心魂。我突然醒悟，原来生命里最无情的事情是：一切美丽的，都会荒芜，都会流逝不返。回忆当年赏析《红楼梦》，有一段话让我当时就泪盈满眼。作者写到痴人宝玉面对冷落的大观园，感慨万千：

“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 ,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 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 ”

其实，人生都会经历这样的悲凉。感触深浅不同而已。现在的我，已不是上一分钟的我了；何况流年如斯！

沿着小路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图书馆已经搬迁到北面去了。过去的图书馆，也被闲置。此时夕阳已下，整个大楼一片黑暗。

我依稀听到了自己的书本滑落的声音，看到那双有力的手帮我拾起书本的瞬间；我依稀回到了雪花飞舞的冬季，靠在他的肩膀上哭泣；我依稀听到了朗朗的吟诵声：

“春风解河冰，戚里多欢娱。置酒坐相招，鼓瑟复吹竽。而我出郭门，望远心烦纡。垂鞭信所历，旧垒啼饥乌。吁嗟献纳者，谁上流民图。一骑红尘来，传有双羽书。慷慨欲请缨，沉吟且踯躅。终为孤鸣鹤，奋翥凌云衢。”

……

我坐在石阶上，掏出了电话，找到那个号码，拨打了。

电话里传来接通的声音。一声，两声，……

我飞快地按下了电话。泪水汹涌如潮，淹没眼前的一切。

不能，我不能！我把电话重重地丢进了包中。

……

流年如水。

毕业已经十年了。就在韩若男结婚的第二年，我也结婚了。现在的我，是学校的骨干教师，也是一个平庸无求的妇人了。我依然很傻，但是，心境很平和。

结婚生子，我离开我热爱的诗词文章，已经三年了。教学需要的诗词文章并不是太多，只是那烂熟于心的一部分。我孩子的父亲是本校的一位英语教师，人很好，从我被分到这里开始，追求了我六年，锲而不舍。他是一位教学能手，会把工作做得让一般人都很满意；也是一位很擅长过日子的好男人。

日子按部就班地滑过去。我的梦想，如那些被遗忘的书籍一般，束之高阁。我的时间总是被安排得密密麻麻。我刚刚停下来想喘息一下，这个短暂的空闲，立刻就会被另一件事占据。但我是幸福的，生活富足无忧，工作顺利无阻，家庭美满和谐，孩子聪颖可爱。

我会陶醉在学生天真的笑容里，会感动于丈夫对我多年不变的忠诚，会在孩子稚嫩的童音里大笑，会在假日的晚上，和家人手挽手走在林荫小路上或是在色彩缤纷的儿童乐园里看着孩子与小朋友嬉戏……

我想我真的是，很幸福很幸福了。空虚感也会在某些时候袭来。生活是完美的，可是，总是仿佛缺少了什么。

……

又一年高考结束了。又送走了一批高三毕业生。夏日的和风里，他们微笑着和我挥手作别。

这一年的暑假就要开始。我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收拾着东西。突然室内的电话响起，传达室的大叔说，有人找我，很急。

我飞快地跑下楼去。在学校的门口，站着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男子，手中拿着一个很大的文件袋。

“您就是夏小荷老师吧？”男子彬彬有礼地走近来。

“是的。您有什么事？”我最初以为可能是学生的哥哥或别的什么亲戚，要问问学生的情况。

“您好！我叫杨平，南滨大学教师。”他和我握了手。听到“南滨大学”四字，我的心本能地一跳。

“请进来吧。”我把他让进来，去了我的办公室。

杨平坐在我的对面，把那个很大的文件袋交给我。

“我的家就在绿川市，今年放暑假回来。这是我的老师江帆老师生前让我交给您的。”

我顾不得打开那个袋子。心陡然要跳出胸口。“生前？江老师他……”我难以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是的。”杨平黯然道，“江老师今年五月末……去世了。”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血在一瞬间冲上了我的头顶，或许是冲出了我的身体。我用力抓住椅子的一角，让自己不至于跌下去。

杨平赶忙站起来扶住我。

“他……怎么了？”我勉强说。

杨平坐下来，缓缓讲道：

“江老师身体一直不好，常常头晕胸闷；听说师母在家乡，工作很忙，偶尔来照顾一下就离开了。前几年，他对清代文学产生了兴趣，特别是对纳兰性德研究非常的痴迷。去年为了做研究，去了北京、辽宁；为了参加一个交流会，又去了一次青海。回来后，身体状况更差了。

“也许您了解，他做学问是玩命的，根本不在意身体。寒暑假也忙得很，一定要回老家去照顾他岳父岳母。我们劝他注意营养和休息，可是他全不听，那生活过得清苦得不能再清苦了。其实他工资高，又写书，生活应该很宽裕的，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所得的费用除了寄回给老人孩子的，竟全都用来资助了几个贫困学生……

“后来，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查出是很严重的心脏病了，应该住院。但他坚持说过几天忙完眼前的事情再去。就在有一天他给我们上课的时候，突然晕倒，不知怎样，没有抢救过来……”

杨平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他在去医院检查回来后的第二天，找到我，很郑重地交给我这个袋子，说，无论怎样，等你暑假回乡的时候，你一定，一定要按照这上面的地址找到这个人，把这些都交给她。”

我无力地倚靠在桌上。

“——其实，他在带我们几个的时候，有时是会提到您的。我们这几个研究生中，不谦虚地说，他最欣赏的是我。但他有几次对我说，杨平，你很有天赋，但还比不上我从前在碧海师大时的一个女学生，她十九岁上大二的时候，已经能够有非常独立的见解……他每次说的时候，眼里的神色，都是很奇怪的……”

我没有听清下面的话，也没有弄清楚杨平是怎样告辞离去的。

只记得，杨平走时，我没有送他。我呆呆地一个人坐着，很久很久，直到我接到丈夫的电话，他说已经中午了，还在忙什么，不回家吗？

我说不，不回了。有点事。那时孩子在幼儿园里，中午是不必接回的。丈夫没有说什么。

头脑总算清醒了一点，我打开了那个沉甸甸的袋子。

那是几本书：《纳兰容若词品析》、《论宋词的现代美学意义》、《壮怀高唱的豪放词》。作者的名字，是我心底珍藏了十年的、他的名字。最下面，不再是书，那是一叠很厚的手稿，被细心地订成一册，封面上是我依然熟悉的俊逸的行书：

慕 荷 集

慕荷集。我心里重复着这三个字，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疼。

那是一些散文和诗，诗歌多为旧体诗词。

每一首，每一篇，都是为一个多年前远去的人而写。

为我，而写。

许多首《一剪梅》。我知道他一向喜欢豪放或苍凉的风格，喜欢填《满江红》或《水龙吟》，从未填写过如此多的《一剪梅》啊。

昨夜西风削梦残。墨迹犹新，诗韵空寒。浊漻独对影茕茕，瘦尽灯花，不许孤眠。月下长亭山外山。壮志犹存，旧梦阑珊。一生无限伤怀事，魂梦空萦，此意谁传？

霜剑流光壁上鸣。依旧秋寒，依旧风清。忆昔酬唱踏歌归，却令残福，折煞书生。憔悴中年何所成？笺上清辉，堪慰生平。三生石上必如期，亘古天涯，一诉衷情。

……

我的手指抚过那于无限苍凉中狂舞的行书，触到他尚存的体温，那热度灼烧着我，血在胸中翻涌不息。我在昏沉中将那些词句紧紧按在心口，想把它们烙入肌肤和心脏里去。闭目痴痴思索，恍然如在梦中。

……

手稿的后几页，竟然是我当年的几篇作业，我稚拙的字迹里，夹杂着他密密的批注，朱红的钢笔字，多年后依然如热血一般灼目。

最后一页，是几行飞舞着的行楷：

小荷：

我生孤寂，何幸逢君；善自珍重，莫负韶年！

然后是很突兀的一句：

死当长相思！

江帆于二零零九年五月，风雨夜，落花时

风雨夜，落花时。他独对孤灯，在疾病的折磨里怀念着我。我无数次想象，深夜陪他读书写作，在夜寒时，为他端来一杯清茶，把一件上衣轻轻披在他的肩上……可是，这样的夜晚，我竟无缘拥有一个，我最终屈从于生活了。最后的那些夜晚，他依然是孤寂的吗？风雨敲窗，落红入梦，我在熟睡中却不曾梦见他的孤影……

捧着那厚厚的手稿，突然一滴露水滑落到上面，润湿了那些墨迹。又一滴，洇开，他的笔迹有些模糊。

……

光阴缓缓退回去，退到我梦里的青春之初。

秋水白云，一个孤寂的生命将远行。

一滴露水滑落，书页湿了。

阳光洒在《诗经选》上，洒在《蒹葭》上，洒在一个白茫茫的清秋深处。

一片绿坪，细密的嫩草，浅蓝色的小野花，皓月，白杨，清泉般的音乐潺潺流淌，青青的一片薄而湿的烟云……

“你刚才……是为那首诗流泪？”

“为一首诗歌而流泪的人，一定真正懂得生命！”

他的声音，透过厚厚岁月，向我飘来。《一剪梅》悠长的曲调，穿过漫漫烟尘，向我飘来。依稀如梦，我还是那个坐在课堂上听他讲解的小女孩，每次上他的课之前，都要早早去争着坐到第一排，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潇洒自如地书写……

是的，实际上我早该知道，封闭在心底的我，永远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是那些阳光弥漫的日子和月色撩人的夜晚里，那个虔诚地听他说话并深深眷恋着他的学生。

永远是，樱花纷纷落下的雨天里，他怀抱里那个满心绝望和疼惜的小恋人。

我抱着那叠手稿，紧紧地，如同抱着他沉重的心脏。我依稀还感觉到他的体温，那似是书卷或墨的气息的淡淡暖香，一瞬之间，澎湃于心底的泪水猛地涌出。

“江帆，老师，”我终于喃喃地对着那叠稿子说道，“我……没能去看你。”

但觉肝肠皆裂并莫名消失，自己成为一个空壳，一切却是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