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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这天是隆福寺庙会最后一天,高望田比往常出门更旱。可刚抱着画卷儿出了小胡同,一辆洋车从身后追了上来。
“先生,您是姓高吗?”车夫凑近问。
“是……啊。”
“您是卖年画?”
“是。”
“这就对了,您上车。”
“别,没两步路,我这……”
“嗨,不要您钱,有人给了。您甭嘀咕,是有人要买年画,让我拉您去,您这点儿画不挑不拣全包圆。这生意哪儿找去?还不赶紧着?”
高望田被他不容分说扶上了车,又忍不住问;“上哪儿呀?”
“到地方您就知道了,坐稳了啊。”车夫抄起车把,就是一溜小跑。
高望田坐在车里还是不踏实,见过天上下雨下雹子,还真没见过天上掉馅饼。可转念一想,心就定下了大半。嗨,就打劫绑票也得拣有钱的,谁单挑个穷小子?拐卖劫色都是奔大姑娘小媳妇,胡子拉碴一汉子,就白给有人要?爱咋着咋着吧。
不一会儿,洋车停在天江茶园的门前,车夫引着他进到二楼的一个包间。桌前坐着个人,正是张志诚。见望田进来直犯愣,他笑着起了身:“哈哈哈,望田,犯什么愣?是我。”
高望田没想到是他,惊喜地刚要上前,可却突然又止住了步,连脸上的笑纹还没全展开就收了。他想起头天在庙市遇到张志诚和个日夲人打得火热,心里有些隔应。
张志诚没理会:“快坐,坐呀。”
高望田这才坐下,可仍没吱声,只用目光打量着这个曾让他打心里佩服的哥。
张志诚见他这样子,一笑道:“怎么,昨儿我没和你打招呼,挑我的眼,生我的气了?”
高望田又愣了愣:“你……昨儿也看见我了?”
“噢,只许你看见我,不许我看见你?”张志诚苦笑一声:“哼,我就是打你的摊儿前过去,才奔的早点摊儿。那阵你正和俩老头聊娶媳妇,能注意到我?”
“那你也不……”
“嗨,昨儿是实在有事,不方便。”
“是不方便,当着日夲阔商人,哪好意思认中国穷朋友?”
听着高望田的损话,张志诚倒笑了。“敢情为这呀,哈哈,这你可冤枉我了。”他压低声,又道:“和我在一起那位是日夲人不假,可是帮咱中国人的日夲人。”
“有……这号日夲人?”
“当然有,十个指头伸出来能一般齐?咱中国人不也有善有恶,有好有坏?”
高望田琢磨这话倒也入理,刚“嗯”着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不在国军干了?”
张志诚干脆地应了声“是。”他顿了顿,又说:“这种一上阵就亮腚撒丫子的队伍不值得干。平津国军有十几万部队,鬼子就几万人,要真豁出去拼,能至于一个月就丢了整个平津、河北?过去总骂人家东北军仨月丢东北,这回西北军不也一样?哎,不是中国军人没血性,是掌权的忒奸忒怂。国军国军,就这国字闹的。国是秦桧当政,就有几个岳飞也没招。哎……”
这番话、这声叹引得高望田深深的同感,也勾起他对几年前在察哈尔抗日同盟军中的记忆,甚至一时连肚子上那道伤疤都在隐隐作痛。“哎……”他也不禁深深叹了一声,眼中有些红,有些湿。
张志诚却又笑了,“这回好了,我终于找到真打鬼子的队伍了。这条命交给它,值!”
高望田盯住他,疑惑的目光里有了惊喜和期望。“那……是啥队伍?”
“在关外叫抗联,在关內就叫八路军,归共产党领导。”
“共产党?听说过,现在不让招安了吗?”
“不是招安,是联合抗日,八路军也算国军序列。”
“完了,一挂这国字,又得听喝。哼,恐怕也和29军一样,使唤丫头拿钥匙。”
“那可不一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切以抗日为重,对打鬼子有利就听,没利就当听喇喇蛄叫。”
“那……行?”
“有什么不行?没拿中央政府一支枪,一分饷,咱嘴不软,手不短。抗联从九,一八到现在,己经坚持抗战六年了,八路军这又要东进河北、平西,开辟敌后抗日根据地。他让打,我也打,不让打,我也还是要打。许他往后跑,不许我向前进?许他丢城失地,不许我往回收?老百姓长着眼呐,分得出真假,辨得淸忠奸。”
张志诚虽然压低着嗓门,可句句话都像重锤一般,擂得高望田的心一阵热血澎湃。他一把抓住张志诚的手,半响没话,但握得很紧。
张志诚笑笑,又道:“望田,我这次找你……”
高望田没等他说完,就接上话茬:“是让我也参加队伍?没的说!我……”
张志诚一笑打断:“哈哈哈,这回可不行。日子长着呐,等我们在北平边上站住了脚,你啥时候去都欢迎。你呀先抓紧把媳妇讨了,争取旱点儿留个种,将来上阵拼命也踏实。这次我找你,是另有要事相求。”
高望田正让他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红着脸傻笑,一听他最后这句,忙说:“可别说求,有事你吩咐。”
张志诚的声音又低了些,“这次我要把批军火运出北平。”
“军火?有多少?”
“满满一卡车。”
“这……可不易。”
“是啊。昨晚我去找了成龙……”
高望田听得一激灵,“啊?你不知道成龙现在是啥角色?愣敢往虎口里递脑袋?”
“嗨,我还沒傻到那份上,哪能跟他交底?和他是‘明修栈道’,”张志诚停了停,笑眯着眼盯着望田,又道:“可你得帮我‘暗渡陈仓’。”
高望田把牙花子嗫得“滋滋”直响。“……我能行?”
张志诚浓眉一挑,笑道:“这,还非你不可。”说着,他又凑近了些,低声说了起来。
李凤姑自打揽上妇女服务所的差,和日夲人交往频繁自不必说。她打小吃开口饭,又给清帮北隅堂堂主沈三爷作了二十年的外家,也算是个老江湖了。拿她自己的话讲,天底下最难侍候的男人就是四九城里这帮爷,能把他们捋得顺顺当当,耍得滴溜乱转,应酬傻不棱蹬的日夲人还不是小菜?这话虽不敢明说,可一点儿不假。几个月光景,她竟成了北平女界知名的交际花。有日夲人出席的各种活动,是一般少不了她。她虽然已经四十多,可从未生育,身材保养的挺好。眉毛眼儿底子又不错,多抹点儿脂粉胭脂,多置点儿时装行头,腰身一扭,媚眼一飞,远处猛一看还真挺唬人,可谓徐娘半老,丰韵犹存。她把扔了多年的唱曲儿的夲行又拾起来了,而且成了各种聚会中常有的节目。有时人家还着和服,穿木屐,练过贯口的小嘴“得拨得,得拨得”,还能拽出一串儿一串儿的日夲话来,也真算个能。不过也有美中不足的,日夲人最喜欢的还是中国的京戏,这她拿不起来。其实京戏她也会几段,可唱起来总是大鼓的味儿。唱大鼓用的是大嗓,唱京戏旦角是小嗓,发声、气口、韵味纯是两功两活儿。身段那差得更远,没练过手眼身法步的基夲功,甭说扎靠、短打,就淸唱几句,一伸手就“老斗儿”,准让人笑是个“棒锤”。好在她知道深浅,日夲人好几次点她唱京戏,她都婉言推辞,没敢逞能。可看着别人露脸,她心又不甘,咬咬牙、狠狠心,豁出去了学。想着拜个名师,学还在其次,要的是出自名门的幌子。可找谁呀?自从日夲人占了北平,梨园行的名角大都不是奔了外埠,就是闭门歇业。也有还拉班唱的,可人家挣饭还来不及,哪有闲空教你?还是周四想起个人,谁?小月蓉啊。
这天中午,等过了饭口最忙那阵儿,周四才陪着李凤姑来到月蓉居。进了一楼大堂,沒见小月蓉。两人先让伙计找个单间坐下,点了酒菜,才让人去请老板。
小月蓉正在别的包厢应酬,一听是周四和李风姑来,心里真是有些腻味。可他更懂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所以哪敢怠慢?赶紧就过来应酬。沒想到,一进门,没等他的话出口,这两人倒是反客为主,隌笑、寒喧、让坐、斟茶,把他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月蓉“哎哟,”一声,笑问:“到我这儿吃饭,倒让二位忙活,这是唱的哪出儿啊?”
周四忙答:“嘿嘿,王老板,戏我不熟,说不出名堂来。今儿我就是陪风姑拜师来了。”
小月蓉愣愣,向李风姑一瞥,正赶上她低眉浅笑,二八似的娇羞妩媚挂在这够三个二八,粉涂得咳嗽能掉碴儿的脸上,真有点儿老黄瓜刷绿漆,嫩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小月蓉的笑情不自禁就要往外喷,忙强压着,紧收着,还是憋出点儿像火车排气似的怪声。好在他顺坡下驴,连说了几声好,算是遮了过去。
“王老板,我知道这事是挺哏儿,”李凤姑毫不介意,操着天津味的京腔道:“按说像我这岁数,哪还有开蒙的呀?可不是没辙嘛,谁让梅兰芳梅老板把京戏传到日夲了呐,日夲人现在就好这口儿。像我这样常和日夲朋友交往的,不直格直令会几出,那不丢咱中国的人嘛。您要收我这徒弟,往小了说,您老不唱了,有我唱,给您扬名长脸。往大了说,这不关係日中亲善,东亚共荣嘛。”
“我明白,我明白。”小月蓉笑着点点头,猛然又嗫起了牙花子:“……不过嘛,我要收您为徒,可不合梨园行的规矩。”
“哎哟,只要我愿拜,您愿收,犯得着嘛规矩?”李凤姑不悦地撇了撇嘴。
小月蓉不急不恼,微微一笑:“隔行如隔山,这话可不假。梨园行可不比您唱曲儿,规矩大了。这一男旦不能收女徒弟,那有伤风化。要在前清,就这一条够送官下獄的罪过。就不说国法行规,舌头底下都压死人。您和周爷现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为这惹事非值得吗?”
周四听着“嗯”了一声,话还没出口,就让李风姑使劲掐了一下,抢下了话口。
“您放心,我不悋那个。”
小月蓉话也跟得紧;“嗨,就您不悋秧子,我这人脸皮薄,也怕是经不起。再者说我早就在祖师爷面前递过告罪帖子,退出梨园行了。现在我偶尔唱几句,也是个玩票,哪有票友收徒的道理?您就更划不来了,让人说拜个外行为师,那不更外行了吗?”
李凤姑“吧唧”几下嘴,竟没说出话来。
周四一见,忙搭茬儿:“王老板,不拜师也行。您抽空传凤姑一两出折子戏总可以吧?”
“嗨,不就学戏吗?没问题。只要您是那块料。”小月蓉应得挺脆。
李凤姑一听,脸上又有了笑:“我说嘛,王老板这点面儿能都不给?得,打今儿我可改口了,您就不收拜师帖子,教我一句也是师傅。小女子给您躹躬了……”
“得,得,打住。”小月蓉忙扬扬手,拦住了她,说;“虚礼儿就免了,你先唱两句我听听。”
李凤姑应着起着范儿,道:“得,献丑了,我来段儿《别窑》。”
小月蓉说了声好,就边嘴哼着锣鼓、过门,边在桌上手拍着板眼。李风姑跟着调门,直格直令地唱了起来。可四句都没唱完,就让小月蓉叫了停。她没明白怎么回事,看着小月蓉直发愣。
小月蓉淡淡一笑道;“行了,别唱了,我知底了,您呀应不了正宫青衣。”
“为……什么呀?”
“嗨,正宫青衣可最讲究作派,得行端举正,稳重大方。坐得有坐像,站得有站像,就不唱不念,一点身段没有,一个眼神都得透着正。不管扮的是穷是富,是娘娘、小姐,还是侠女、村妇,心里都得有尊贵之气,自重之心,得沉得下,端得住。甭说王宝钏,就扮杜十娘、玉堂春那样的风尘女子,都得有这范儿。要不就不是花中魁首了,成倚门站街的下等货了。您自己琢磨琢磨,刚才那媚眼儿,那身段儿,那嗲劲儿,像青衣吗?”
李风姑被噎住,吭吃半天,也没说出半句话,憋得脸煞白。
周四咬着嘴唇,想想又问:“那……要不学花旦?”
“不行,不行。”小月蓉的头揺得像拨浪鼓。
周四有点儿发急:“花旦也……不行?来出《审红》、《拾玉镯》不正合适?”
小月蓉又一笑,不慌不忙道:“花旦戏是得有点儿媚、有点儿嗲,有点儿活泼、有点儿俏皮。可关揵是得真、得纯、得自然,要不看着就假、就俗、就扭捏。心里没有,外边能有吗?这工演的都是小姑娘,要我不敢动这活儿,一笑满脸摺子,多少粉底儿也填不平。小丫头一个飞眼讨俏,我这岁数一飞眼,不成老妖精了?再说这工活儿作为主,念为次,唱得搁其后。您要想学也行,先得把身子练轻盈了。回去每天绑上跷跑一个时辰圆场,再插两把香,提着气上去站半个时辰,香不断才算练成了……”
李凤姑听得有些不耐烦,把他的话打断:“行了,那您说吧,旦角里哪工我能学?”
“容我想想,”小月蓉煞有介事地作着思索状,嘴里还不住叨咕着;“刀马、短打肯定是不行,您这岁数再天不亮抻腿、下腰、拿大顶?老旦嘛……也不行,老旦虽扮老,可也是正旦,和青衣实际一个范儿……”突然,他一拍大腿:“得,有了,就教你出《拾玉鐲》。”
李凤姑笑了:“嗨,琢磨半天,不还是出花旦戏?”
小月蓉可没笑:“我不是教你孙玉娇,是王婆。”
“王婆?让我学……丑婆子呀?”李凤姑的声成了高八度。
小月春仍一夲正经地:“彩旦也是旦角儿,清宫十三绝里没彩旦?活儿不多好学,讨俏又逗哏。您唱曲儿出身,这不轻车熟路?您不是专为日夲人演嘛,有几个听得懂唱词念白的?真不如豁出去耍活宝,听得懂听不懂,都一准得捧着肚子笑。”
李凤姑这下可真动了气,杏眼圆睁,咬着牙问:“怎么,您……这是拿我这开涮呀?”
“哪儿的话?”小月蓉坦然一笑:“您不说了,往大了说这关系日中亲善,东亚共荣吗?为这么大个事业,俊扮丑扮有什么要紧?只要日夲人喜欢,能高兴就不要脸了又怎样?这不更透着有忠心、孝心?您说是不是这理儿?我说的……哪句又不对了?”
李风姑气得红头涨脸,脚一跺,手一指,就要撒泼开骂,可只连说了三个“你”字,却没了下文。周四一见,猛拍了一下桌子,"腾"地站起,可他还不如李凤姑,运了半天气,空张了几下嘴,一个字都没憋出来.像狗咬喇猬,恨不得一口吃了,苦的是找不着地儿下嘴.
正这时,周四的一个手下匆匆进了屋,叫了声"周爷".可朝小月蓉一瞥,底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月蓉正好找到台阶下,站起笑着一拱手:"得,你们聊,有需要您二位尽管言语。"话音未落,他已径自出了厔。
李凤姑一肚子的气才算决了口,恨恨地骂了起来:"臭嗄崩的,跟老娘这儿玩儿损,哼,给你脸还不兜着.戏子改厨子,你能抖上天去?太君那儿我比你有面儿。等着,早晚让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她这儿嘟嘟囔囔骂着街,周四却一点没理会.那手下在他耳边一阵悄悄话,让他惊喜异常。
"好,给我盯紧了.什么货?有多少?打哪儿进?在哪儿存?都给我弄清楚.”
"那是.不过……"手下应着,又有些迟疑:"这事背着刘队长,要让他知道……"
"没脑子啊?盯是盯,非显山露水?"周四冷笑一声,又道:"就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明告诉你,松崎太君对他不放心,让我贼着他,懂吗?我通着天呐,怕什么?这回只要逮着他的拐子,就够他喝一壶.他要倒了架,侦缉队是谁的天下?我能亏了你们哥几个?"
"是,是,我明白。那我去了。"手下应着,又匆匆走了。
周四待他出了屋,兴奋地拍了下桌子,嘿嘿地笑出声.倒把李凤姑吓了一跳.
"你抽什么疯?小月蓉撅了你的面儿,你倒乐得屁颠屁颠的……"
周四笑着打断:"嗨,一个戏子,谁跟他治气?不够塞牙缝。真要下嘴也得拣大的。"
"吹吧,还拣大的?谁大?"
"刘成龙!"
"啊?!……"李凤姑听了一激灵.眼又瞪得溜圆。
赵凯 评论 (评论时间2013-12-08 16:30:55) | ||
读来,想起老舍,京味儿文学重要收获。 |
诗赋绽芳蕊 今来觅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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