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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神仙干娘

秋天快要到了，渔船已经出海，铁匠铺子又忙活了起来，父亲在安排好秋收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后，又来到铁匠铺子帮工。现在主要是要赶制几十副铁锚和上百副套牲口的铁掌，每副铁锚的价格都在三十几元，相当于一个小学教师一个多月的工资。父亲与初学亮商量过后，为了节省人工，花了五十二元五角买了一个电动鼓风机。因为铁锚的菱形锚巴子需要与锚杆连接在一起，只有将锚巴子和锚杆子同时熔炼到红透了之后，再依靠重锤敲打熔合才能成为一体，非常地吃力，父亲在与红岛公社的粮库修理工老鞠师傅商议之后，决定用电焊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一下子铁锚打制以及许多大件锻造的活计就减轻了许多劳累。铁锚一套一套地赶制出来，有的渔船以现金结算，有的则以鱼虾抵账，铁匠铺子的效益一天天地看好。

我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在上学后的几天里，班主任丁香老师就发现了我的视力有问题，即使是我坐在课桌的最前排，也看不清她在黑板上写的字。丁香老师家访与母亲交谈过后，建议去医院检查，母亲拿不准，说这个孩子平常也看不出眼睛有什么问题，只是在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与小朋友玩戏，被邻家小姑娘一把沙子打在眼里，就觉得这个眼睛被磨了，好像有点问题。但在一旁的奶奶却听在了心里。在一个星期日，奶奶坚持着要带我去看一看，母亲执拗不过，奶奶就领着我出发了。

奶奶要领着我去见一位大仙，这是在凉水湾附近闻名的一位大仙，但在文革期间没有人敢去求仙问药，而奶奶却要求仙给我看一看这个长得跟母亲一样漂亮的“大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奶奶姓曲名曰孙曲氏，在她四十岁的时候，爷爷就因为痨病而去，她撑着一双“三寸金莲”，拉扯着五儿二女艰苦长大成家立业。大伯孙为国最早离家在县水产公司上班当厨师，已有了三房妻子过世，算命先生说他是“金刚钻”命，硬得很，后经人介绍娶了现在的大妈，带了两个继女儿，后又生下一儿一女。而二大伯孙为党去过抗美援朝，在一次战斗中，小腿肚子被子弹打穿了也不知道，直到战友们提醒他，他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但仍然口吃着坚持着说：

“没——没事儿！”“没——没事儿”这句话，后来就成为街坊邻居赞美二大伯的口头语。

二大伯在讲到抗美援朝的时候总是心情沉沉的，说是在一天早晨他起早到掩体外一棵大树下解手，还没有完事儿美军的飞机就贴着地皮儿飞了过来，几颗炸弹就把掩体炸飞了，气浪把他掀倒，掩体内一个排的战友全部牺牲，而美军飞机驾驶员的面孔则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由于中朝友军缺少统一指挥，经常发生误判误打的事件，大批军需运不上来，许多伤员运不回去，一些个伤员就卧路拦车，由于前线战事吃紧异常残酷，一些个开往后方的车辆根本就顾不得伤员，个别军车甚至从伤员的身上碾过，而路边的战友则大骂着开枪打破了车轮胎，军车便一头扎进路边的深沟里，“轰”的一声爆炸起火。战争的惨烈，使人们丧失了理智，生的欲望，可以把懦夫变成英雄，在生命的屠戮中，或成就正义，或成就反人类的滔天罪责。

三大伯孙为军则在瓦房店复州湾盐场工作，在母亲下嫁到老孙家以后，二大伯、三大伯才娶妻成家。母亲在二十九岁的时候才与父亲生下大姐，取名“荣儿”，三十四岁又生下二姐“华儿”，三十六岁则生下我取名“富日子”，四十岁了有了小弟“贵儿”，我们姊妹兄弟的名字连接一起就是“荣华富贵”。我的眼睛与母亲长得特别地像，奶奶常常招呼着我“大眼睛”，对我是有爱倍加。现在，她还要为她的孙子的“大眼睛”来冒险探问个究竟。

奶奶移动着她那三寸金莲,我跟着她的小碎步向凉水湾赶去，这也是我第一次离家这么遥远。在越过南山口经过一户人家的门前，一条大黄狗猛扑过来，我惊恐地躲在奶奶的后边，奶奶一把把我抱起来，我紧紧地挨着她的胸脯，她那我已经摸惯了的口袋奶子夹着我的小脸，我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奶奶说：

“怕什么？你长大了它就怕你！你越跑，狗就越撵你！”

我真的很想一下子就长大了该多好，直到现在梦乡里还时时被那狗咬着、撵着、惊醒着。

走过了六七里路来到凉水湾旁边的小陈屯，奶奶领着我躲躲闪闪左顾右盼地来到一个三间房子的人家，悄悄地入屋了，奶奶叫我跪下。在奶奶“呜啊呜啊”一阵子默念之后，我被带到了大仙的炕前，我偷偷地抬起头，惊奇地发现这是一位满头疮痍的老人，她躺在那儿，光秃着头颅，双眼的上下眼皮已经长合在一起，满脸上下全都是疮痍结下的痂皮。奶奶谦恭地为她点上一袋旱烟让她吸上，告求着说：

“今天我是来给孙子看一看，求求你了大仙！”

大仙使劲地吸着烟，一股一股的烟雾从她的嘴里鼻孔里冒出来，一缕一缕地升腾着消失在屋棚顶。奶奶又给她敬上一大盅白酒，大仙一饮而下，招呼着他的老伴：

“今天是我的老姑姑来了，你上点心，把神仙给请下来，好好地给这位仙客看一看！”

内屋里大仙的老头儿答应着，一边念叨着，一边把席子底下藏着的牌位取出立好，对着香堂上香叩拜敬酒：

“各路神仙，今天有仙客驾到，有要事相求，恳请各路神仙驾临，为这个名叫富日子的仙客看事儿，拜托拜托！”

一缕青烟过后，大仙如痴如醉，接连着四五袋烟，三五杯酒，浑身颤抖着，手脚舞动着，我根本就想不到像她这样的身体还会经受着这些烟雾缭绕，这些酒精的浸泡，还会有这样的舞动。神仙已经降临，问曰：

“你这仙客贵庚？”

我不懂什么贵庚，奶奶答曰：

“才七岁”，

仙曰：

“你有何求？”

奶奶答曰：“看一生命运。”

大仙沉思了一会儿，长嘘了一口气：

“咳，你这孩子啊，是天上的星儿下凡，带疾延寿，将来做一个秀才吧！”

奶奶问曰：

“神仙啊，这秀才是做什么的？”

大仙答曰：

“就是做一个教师。”

奶奶说：

“这个孩子现在眼睛不好，有什么药方可以治疗？”

大仙答曰：

“这个孩子的姥爷曾经带过枪，这是他母亲腹带的，治不了！”

奶奶寻思着说：

“可不，这个孩子的姥爷真的就当过伪满的排长，带过匣子枪的！”

我在一旁感到迷惑，她怎么会知道我姥爷带过枪呢？！再说，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奶奶一再央求着，又在香堂上上了一炷香，添加了功德钱，好歹讨到一幅用红布覆盖着的一盅仙药，要我立刻饮下。我在饮下这杯仙药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在这个小水盅里竟然有一只小甲虫。大仙又说：

“这个孩子的命很硬，认了神仙干亲就好养活！”

奶奶接着恳求着：

“神仙啊，这敢情是好，不知道您的仙名叫什么？您就认了这个孩子吧！”

大仙说：

“我叫胡小英，就认了这个孩子吧！”

奶奶高兴地喊着我：

“富日子，还不给你干娘磕头？”

我跪在香堂前，对着牌位喊着：

“给干娘磕头啦！”

香烟缭绕中，我似乎看到了神仙真的降临了，那边大仙答应着：

“好吧，干儿子，你好好地读书，将来一定有出息！”

奶奶听了，高兴着来到香堂前又磕了三个响头，许愿说：

“大仙啊，等这个孩子有了出息，一定来给您还愿！”。

大仙给奶奶传了一个偏方，用猪苦胆和白面揉成小豆粒大小的面团开水服下，对眼睛有好处。回到家里，母亲遵照奶奶的吩咐在家中的里屋偷偷地立了一个香堂，牌位上写着“供奉神仙胡小英之位。”平日里用一张报纸遮盖着，叮嘱我们决不能让别人知道，每逢过年过节和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点香祭拜。

我一直坚持着吃着苦药丸子，周围邻居家的猪苦胆都被母亲索要来，视力虽然没有什么好转，但神仙的话却让我在心底里与她有了一个默契。丁香老师把二大伯家的三姐连英排到跟我一个座位，老师教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都是看着三姐的我才学会，直到初中二年级配上眼镜。而在毛笔字教学时，是老师在黑板上用毛笔蘸着水教写的，我实在没有办法学会，每一次的大楷作业都是三姐帮着完成，直到现在毛笔字儿也写不好。后来父亲带着我到县医院检查发现，我可以戴两千度的大眼镜。在读高中学过生物课程之后才知道，这都是姥姥遗传的基因，跟神仙干娘说的“腹带的”是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