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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袁晋级

 又一场雪落下来，门卫室的老袁透过朦胧的玻璃窗向外张望。他仿佛在专注雪花飞舞着飘落的姿态，又似乎在用目光搜寻什么，神情里有那么一丝茫然、一丝惆怅、还有一丝的难以捉摸。

 老袁今年58岁了。18岁入伍当兵，复员后回乡被安置在学校当教师。凭心而论，他当初是不愿意当什么老师的。183厘米的挺拔身材，俊朗的容貌，洒脱的作派，总觉得和小孩子们混在一起不协调。但他终还是一直当着老师，目前为止整整35年。这35年，所有的记忆都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沉落在他的心湖里。哪怕有那么一小丝风，都会泛起涟漪。想必老袁早就爱上了这个职业，甚过爱其它。

 老袁是学校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员。以前教着体育，每年市里举行篮球比赛，他都是镇里的主力队员，因打得一手好球也算小有名气。最近几年应届的大学生日益多起来，他年又渐高，校领导就安排他到门卫负责信件的收发、校车的登记、以及安全管理等琐屑工作。

 老袁人缘挺好。他那间不大的工作室，总有同事进进出出，有事没事的爱忙里偷闲到他那蹭一会儿。看一眼电视、喝一口茶水、聊几句家常、有时也烦他帮买盒饭、或是传个口信，每每此时，老袁总是微笑着点头说好，那样子倒像他需要别人帮助。

 老袁早在十年前就具备了评聘副高级教师的条件，但苦于学校里没有相应的名额指标，所以只能眼巴巴地等待。说心里话，他在乎的不是晋级之后的职称证和每月多得的那几百元钱，他在乎的是脸面。在学校辛苦了一辈子，总不能临了带着小小的美中不足回家吧？

 老袁在去年着实失落了一场。局里破天荒地给了两个副高级职称的名额，论年限、资历、以及各项相应加分，他位居第二！本以为这件好事可以顺理成章地落到他身上，哪成想因为他脱离了课堂，不属于一线教师，所以不得不与此次良机失之交臂！有那么几日，老袁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虽然没有深入课堂教学，但也一直在为学校服务啊？怎么就算后勤了呢？他有点恨起了那个叫“文件”的东西。也平生第一次深谙“委屈”的分量。

 有些制度就是这样，曾经的精神内涵还没有熟稔于心，就又更改了新的内容。从去年的“灼痛”来看，今年的评聘“文件”对老袁是有利的：“凡是与教学有关的工作，都可视作一线教师”。这一细则终于把他也扩进圈子里。看到这里的老袁颇感欣慰，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个一线教师的“名分”。再往下读时，老袁又懵了。“一评三考”占评聘分数的50%！他记得去年的教师技能考试因为适逢家里有事，所以没有参加考试，计分为“0”。“0”是什么概念？尤其在这样一个差之毫厘即天壤之别的关键时刻。老袁在心里暗暗叫苦：“老袁啊老袁，你怎么就一步一个坎啊，民师转正考了三次，初级晋中级做了七年的绿叶……”？

 老袁毕竟是老袁，尽管他已经料到了此次晋级回报他的是干瘪。但仍想积极参与。回到家里，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就对老伴喊：“快把我平日里让你帮我保管的那些证件拿出来！我有用。”老伴瞥了他一眼说：“怎么越活性子越急呢？赶紧换衣服洗手吃饭，吃饱了再找也赶趟儿。”老袁刚想发火，但还没来得及张嘴就看到了老伴那含笑的眼睛，憋了一肚子的气就像被扎了眼的气球——泄了。这顿饭竟然比平时还多吃了一碗。

 安顿好一切之后，老袁像平日一样斜倚在沙发上，喝着老伴早就为他沏好的茶水，顺手拿起了那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再次品读“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时，他一下子知道了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

 在竞职演讲的那个环节，与其说老袁是在演讲，不如说是在借助这样一个平台向大家讲述自己的工作心路历程。没有慷慨激昂的语言、没有激情洋溢的声调，有的只是对自身工作的细致描述和心理感悟。他一直在用低低的声音讲述，但那轻轻的话语却如巨石般砸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犹记得那一句：“虽说我现在没教课，但分内分外的活都能找到我，这么大岁数了，深知安全工作的危险性，但我仍在坚持，我敢对着良心说，论工作量我不比别人的少……我问心无愧。”九个评委在听老袁演讲时谁都不忍抬头看他的表情，最后给出的平均分为99，在十五名参与者中位居第一！老袁在公布演讲成绩的那一刻，体验到了虽败犹荣的快感。一丝笑意自然地从脸上浮起，有点阳光的味道。

 老袁虽说这次晋级再次落选，但他的内心倒少去了上次的怅然，多了几分恬适和宁静。

 晋级公示贴出来的时候，老袁看到了第一名是情理之中的吕书记。他想到了前几天两人一起走出校门，吕书记还安慰他：“袁老师，别想太多。晋去了固然好，晋不去也没什么，顺其自然，只要身体好好的比什么都强，我们都眼看着就退了，经历这么多，还有啥看不明白的？”老袁接着说:“要是这次咱单位指标只有一个人，我希望是你……”就这一句话，吕书记的眼圈就红起来，再没说一句话。老袁没有撒谎，他打心眼里希望吕书记如愿以偿。两人共事30多年了，最初都是民办教师，后来都通过考试转了正。只不过吕书记是典型的女强人。一直担任英语教学工作，先后做过班主任、教导主任、副书记、书记，为人仗义而豪气。前年因为一次意外而住进了医院，出院后走路有点跛，让人看了不由得跟着心疼。只因为身体不适在家休养的那些日子没有上班，就违背了晋级必须在岗的“文件”精神，所以去年即便基础分排在第一，也只能捧着遗憾再等下去。其间的五味杂陈又有谁能懂？背地里流下的眼泪又有谁能看到？这次老袁是由衷地为她高兴，她已经53周岁了，领导内退若提前，她就永远没有机会晋高级了。这样多坎坷的女人是应该有好运的，哪怕这样的好运会迟到。

 刚想转身离开，排在第二的王主席正向这边走过来，见到他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望着王主席的背影，老袁又一次沉在自己的思想里。王书记是纯粹的师范毕业生。像他那样八十年代初就拿着铁饭碗的人在镇里是凤毛麟角。虽满腹才学，怎奈性格耿直，从不阿谀奉承，亦不随波逐流，所以在仕途上并不怎么春风得意。只要是他管辖的工作，就都得一丝不苟、有板有眼，认真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这样的领导在这样的社会是很难遇到的，排在他的后面，老袁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回到门卫室刚坐下来，这次仅比他高零点几分，排在第三的老陈就尾随而入了。先是斜乜了老袁一眼，然后慢悠悠地说：“咱哥俩应该喝一杯，不为现在，为将来。”老袁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说：“改天吧，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咱俩是借酒浇愁呢。我都答应老伴今晚回家一起包饺子，你孙女不是今天也回来了吗？”老陈听后一阵哈哈大笑，那笑轻松恣肆地令人嫉妒。老陈是学校里的数学都督，三十几年的教学生涯，有二十多年都教初三。他做不上的难题，别人比划也是白费劲。让老袁佩服的倒不是他的教学能力，而是他的心态。老陈偏胖，四方大脸上常挂着笑容，耳垂极大，肚子也相当有容量。为此学生们背地里都叫他“大佛”。老陈并不气恼，一笑置之。十年前晋中级职称演讲结束的时候他那一句“论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一度成为校园里的经典流行语。今年他又“老调重弹”，赢得的依然是同事们的掌声。承载无限祝福与敬仰的掌声。

 老袁和老陈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聊得正欢时，领导进来了说：“明年依然还是两个指标，正常的话你俩都没问题。”老袁微笑着没有作声。他懒得想明年，只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是部队的中级领导，在家族里堪称是光宗耀祖了。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南方的一个城市打拼，也已娶妻生子。老妈已经87岁了，身子骨依然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老伴对他更是一百个好。

 老袁想到这有点怪自己：怎么就不知足呢？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为晋个级就忘记了自己除了是个老师，更是个儿子、丈夫、父亲、爷爷。后面的这些个角色，放置在生活里，哪一个不比“老师”重要？老袁在心里暗暗地骂自己：“老袁啊老袁、你怎么就糊涂啊？这么好的日子看不见，盯着个晋级算怎么回事啊……？”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眼见着白花花的雪片落下来，老袁的眼睛有点模糊。他用手揉了揉，一回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时钟，放学的时间快到了。他习惯性地拿起立在墙角的扫帚，走进了风雪中。他要把校门口好好扫扫，免得一会儿学生出来滑倒。

 老袁边扫着雪花边想：再过两年就退休了，到时一定去南方小儿子那里哄孙子，给他讲东北的雪花是什么样的，爷爷为什么爱扫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