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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   变

                                                                                     秦  池   

章启年正象一首歌里所唱的那样，“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才二十四岁，已经是正股级干部了。最近上边有人给他通了个气儿：下周局里人事将要变动，他将被提升为副局长。本来局里的另一个人也紧盯着这个位置，没想到他小子到底还是少了点“礼性”，落得只做了个所长，光倒让他章启年占先了。

章启年年纪轻轻就混到这个份儿上，其实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素无大志，读书时一向不用功，以愚顽称著，是个令老师头疼的孩子。高中时别人忙于读书，他则忙于追女逐男，迟到旷课是家常便饭。有一次班主任实在气不过了，当着全体同学的面极其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他恼了，随手狠狠地给了班主任两记耳光。这一打，给他打出了个留校察看处分。要不是父亲好歹是乡镇里的一个什么官，他定会落得个开除的下场。父亲看他实在不是块读书的料，也不指望他考大学了，便提前让他毕了业，辗转进了县城一个局里的下属机关工作。自进入社会的第一刻起，章启年的幸福感就从未消失过，如鱼之归海，一切的一切都有与章启年的心意甚相投契。章启年置身其间，诸事皆举重若轻，上下好评如潮，不几年便升任为正股级干部，且娶了一房娇美的媳妇，生了一个漂亮的儿子。于是章启年遂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属于社会的，适合在社会上混，是真正经得起千锤百炼的“英雄”。“这不正应了‘天生我才必有用’那句古话了么？”章启年近来常在心头这么念叨着，时不时一阵窃喜。唯一令章启年不满意的是，他老婆自生孩子后，发了福，肚皮鼓得溜圆，松松垮垮一身肉，由靓女一跃而成丑婆娘，实在有点让他吃不消：以后他章启年官至中央，经常出国访问，带着这么个丑婆娘出出进进，不是要给咱中国丢丑吗？趁早跟她离了算了，儿子也可归她。他年轻，风华正茂，哪儿找不到个漂亮女人？于是乎昨晚章启年给老婆下了最后通碟：若一月之内，再减不下肥来，别休怪他章启年翻脸无情。老婆哭哭啼啼给他下了跪，求了饶，却被他一脚路踢得老远。

这天傍晚，章启年正在办公室里拾掇公文包准备回家，心头算计着明后两天双休日到局里哪几位领导家玩玩，不提防一个高大的人影闪了进来，把他吓得心里“咯噔”了一下。抬头看时，原来是“憨头”阮金生。章启年使劲儿朝阮金生胸  了一拳，呵呵笑道：

“老阮，你搞什么鬼呀，把我吓得差点儿快要朝保险柜里躲了。”

阮金生咧着嘴，也笑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咦，我还是个人呢，就怕了？”然后，他极其亲热地扳着章启年的肩，说道：“今晚到我家去吃个便饭怎样？有空吗？——我还一同请了春槐，他也去。最近，我好不容易从春槐那儿学会了打麻将，春槐提议我一定得请他吃回饭，喝杯拜师酒。因为忙，我不得不一再把日子往后推了又推。这周怎么也躲不过去了，春槐提议就今晚在我家小聚，还提议要特邀你这位将林高手参加，说是不然就玩得没味儿。我当然是乐得悉听尊便。届时还望你多多赐教。”

一听说是玩麻将，而且是跟高手杨春槐对擂，章启年就来了劲儿。而邀请发出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一贯不肯抬举人的阮金生，这就令章启年简直有点飘飘忽忽了。

“你这哥儿什么时候也是这么乖起来了？”章启年瞪着眼，将两道浓眉朝上耸了耸，一脸得意而又满足的样子，“好吧，那晚上我就不客气   。”

这阮金生是局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四年前毕业分配来的，同时也是章启年高中时的同学，工作不错（凭良心说，应该是局里最顶尖的），为人也极谦恭，但局里上上下下都无人买他的账，至今还是个小小的科员。这一则是因为他胸前挂的那块酸不溜叽的大学生牌子。阮金生这个蠢家伙可真不识相，读了个大学就飞走呗，却偏偏走了回来，要知道这个小县城并不需要大学生，一旦回了来，就会将他打入另册，连一般人也不及了，因为人们坚信，读了个大学还回到本县的人一定是没本事在外落脚的，是污泥塘里白费了一通力气只扑腾几下的笨牛。二则因为他出身不好，父母都是老实巴交巴交的农民，背后缺了靠山。三则他不会玩，不赌，不嫖，不吹，不捧。这年头要在社会上混个好名声，不五毒俱全，样样都来一点，怎能混出个头呢？毕竟同学一场，章启年开初曾好心好意点拨过阮金生几回，哪知阮金生最后却不知好歹地顺敬道：“收起你的那套处世哲学，别以为暂时的得意就是绝对真理。鸠可以占鹊巢，却占不了鹰巢。”什么阴槽阳槽的，章启年不懂，但知道是骂他的，就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从此章启年便和阮金生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彼此不再理睬，见面仅止于打哈哈而已。每想起此事，章启年脸上一阵发烧，心头不由恨恨地骂道：“我的一片好心叫狗吃了！他阮金生给我提鞋我都还嫌臭哩。”没想到在自己扶摇直上的当口，阮金生也向他吹来了习习柔风。“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好象电视里头有过这么一句，啊哈，这话说得太妙了，常人总不大会利用风，哪怕他用四只脚走路，结果还是登不上青云天。

看你阮金生有多大本事，怎么现在究竟还是向我低头了？——可惜悔之晚矣。想到这里，章启年心中不由涌出了一股温柔的怜香异玉之情，那是只有古代的英雄在彻底击溃他最顽强的对手时才有的。

这天晚上，章启年玩得很快活，赢了一千多块。阮金生夫妇极尽殷勤之意，杨春槐虽四十出头的人，却一点不摆老者架式，笑容可掬，还不时幽那么一默，极赞章启年牌技高超，简直达到了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境地，并摇头叹曰：“后生可畏呀！”此话可谓一语双关，到现在为止，杨春槐仍是副所长一个，官居章启年之下。话里虽带那么一点酸味，但在章启年听来，却比猪八式吃了人参果还要舒坦。然而，章启年很快发现阮多生更比他技高一筹，尽管他和他老婆一晚上都要在节节告退，却似乎是有意为之，每次不多不少，正输一百，不象杨春槐时输时赢。对此，章年启看破是心领神会，好不欢喜。大家一直玩到凌晨三点才散伙。

临出门时，章启年的摩托突然熄火了，怎么打也打不着，他只好将它留在阮金生单元宿舍楼的下面，等天亮了再把它送去修理。阮金生见状，热切提议大家干脆玩到天亮再说。但是章启年坚决不肯，说是老婆非常厉害，他从不敢在外边玩通宵，必须回家向老婆报到。其实他是怕再玩下去，那赢的一千块说不定转个身就落进了那个老奸巨猾的杨春槐的腰包。这麻将桌上，不管你牌技有多高，主要还是要凭火气，尽管有阮金生暗中使劲儿，也不保险。人人都要明白章启年在撒谎，但谁都不愿戳穿，谁都懂得麻将桌上聪明赢家的心态。于是阮金生也就不强留下，将辆自行车借给章启年骑，他家没有摩托。这小县城，这时候是叫不到麻木的，章启年只好将就了。杨春槐的住处离阮多生家并不远，步行只要五六分钟就到了，没骑摩托。杨春槐和章启年两人同行了好长一段路。本来杨春槐在第一个叉路口时就可以跟章启年分手的，说是要陪陪章启年，便特意绕道多走了一截。路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路灯光懒懒地发散着昏黄的气息。当走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小胡同口时，杨春槐叫章启年稍等级他一下，说到里面的厕所去解个手。杨春槐则跨进厕所不久，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蒙面人来，从后面将章启年猛地掀翻在地，容不得他片刻挣扎，已有人持了一把明晃晃的弯刀，直刺章启年的下部。“嗷！”章启年发出了一声象狼样凄厉的哀嚎，随即便昏了过去，给黎明前的暗夜罩上了一层家重的恐怖色彩。

第二天，全城人都陷入了恐慌之中，大家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人人都说昨晚听见了响切整个城市上空的凶鬼的厉声呼号，那叫声是从来没有过的凄厉，一致猜测大约就在近几天，有人要死于凶祸，这场凶祸于他们小城肯定是前所未有的惨厉。一时间人人自危，街上车辆行人骤然剧减。

几天后，尚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章启年接到了一封非常奇怪的信。黑色的信封上没有地址，只有他章启年的名字，用白颜料醒目地写着。展开信，一只大大的乌漆漆的猫头鹰赫然耀入了他的眼帘，那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无比威严地直勾勾地逼视着他，突突地冒冒着丝丝阴森森的死亡的寒光。章启年吓得差点又昏了过去。他勉强支撑着自己把信读了下去。信是这样写的：

    启年兄：

        当你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中国了。割你的那个，乃我所为，也算是我离开我的祖国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善事。我一向认为男人之所以贪欲无比，乃是由于那个太发达，如果他的心智无法驾驭它，就要受它的摆布。为了使你彻底摆脱它的控制，我自告奋勇替你而为了，否则留着它就太危险了。此不必我多言，有史为证。小弟冒昧了，请恕罪。

金生敬上

某年某月某日

     章启年读罢，长舒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太亏，欲生气，奇怪怒火却不象往日那样从足跟一提，然后直冲天灵盖，却一节一节地在体内绵软地散去。遂心下疑道：莫非金生说的有几分真了？

那晚，是杨春槐将章启年驮回家的，没有去医院，章启年不愿去，怕事情一声张，自己什么都完了，还要杨春槐发誓永远替他保密。

人们很快发现大病了一场的章启年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也不嫖了，也不干拍马溜须的事儿了，对其胖婆娘极尽温存体贴之能事，对工作勤钻苦研。咦，怎么才走了一个阮金狂，便又添了一个阮金生呢？小县城的人们大惑不解，很多人遗憾地摇了摇头，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气。

自从官至所长之后，章启年的官没有再升上去。有一回居然得罪了局里的一位领导，从而被炒了鱿鱼，成了局里第一位下岗职工。

“你去讨口吧，章启年。”那位领导笑着对他说。

                秦  池

                      2001年3月25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