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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几天后，北平周边的战事已不可逆转，大兴、宛平、丰台方面的守军开始奉命向山西方向撤退。

张志诚所在连的阵地是在大兴南苑机场西边三里的东赵庄。没什么有利地形可凭借，只是用村边的水渠改成的简易工事。自7月19日日军加强南线攻势以来，他们这个连的正面就承受着敌人一个大队和一个炮连，五六百鬼子的轮翻攻击。战到18日黄昏，整个阵地己经基本被日军的炮火犁平。全连已死伤过半，连长也己阵亡，张志诚只好把部队撤到了村内。村里的几十户老百姓早就逃难去了，这里已是个空村。他命令剩余的弟兄依托院墙高房，准备和敌人进行夜战、巷战。可等到午夜，也不见敌人再攻。派出侦察的人回来了，说友邻阵地己都是鬼子，南苑机场也早被鬼子占了，大道小道上都是北进的鬼子兵。张志诚明白了，他的部队己经撤了，他们没得到通知，是想用他们牵制吸引敌人。可敌人也不傻，竟甩开了东赵庄这块嚼不烂的滚刀肉。自己这几十个人，己经是被装进了个大口袋里，与其让敌人腾出嘴来再慢慢嚼，倒不如乘夜突围。

十几个重伤员没办法再带，只好给他们留下食物弹药，集中安置在老乡的屋里。虽说张志诚早看惯了血腥，看淡了生死，但走出屋的那一刻，还是止不住热泪横流。出村后，他们没敢向正北辙，而斜插向西北，想绕丰台再撤回北平。一路上，他们多次和鬼子相遇，能躲就躲，躲不过就硬冲，冲不过去就绕。原本七八十里的路竟走了一天两夜，好不容易到了西直门外，遇到的竟都是西撤的人流，把个张志诚气得七窍生烟。

初战时，所有的人都嚷着一个口号：人在阵地在，与北平共存亡！可这才几天呐？竟又是一场败退。他们这一个连，除了阵亡、重伤、走散的，现在只剩下十几个人，还没有一个不挂彩的。而往西去的队伍倒都是全须全眼，有的连军装都不沾土，还有实力为什么不打?

气愤之下, 张志诚竟决定不再随队西撤，要北上热河，去寻找抗联。他向大伙说了自己的打算，但不勉强他人，让弟兄自择出路。没想到，除了有一人打了退堂鼓，其余的都铁了心，跟着他走。于是一行人暂短歇息，补充些给养，就又上了路。因怕斜插顺义、怀柔要经鬼子的防区，只好绕道向正北奔昌平，然后再穿山越岭东去热河。这一路遇到不少被打失了建制的散兵游勇，知他们要进山寻抗联、打鬼子，就陆续又有十几个人加入。

午夜时分，他们已过了昌平县城，莽莽大山已在眼前。这时，远处有两辆汽车驶来，大灯在漆黑的夜中格外扎眼。虽不知敌友，张志诚还是心头一喜，心想；要是鬼子正好把他包了饺子，壮壮士气。要是自己人，也豁出去犯回混，抢下车上战场也天经地义，往后跑的就该你腿儿着。于是，他让众人隐于道边树丛之中，作好战斗准备。

车驶到近前，才发现是两辆基普车。张志诚一声喊，众人一拥而上，挺着枪把车拦下，团团围住。

前车马上跳下个军官，下车就喊：“自已人！这是干吗？”

张志诚冷笑一声：“自己人也都赶紧下车，司机留下，我征用了。“

那军官也火了：“嘿，你好大胆子，你知道……”

“甭费话，下车！”张志诚厉声打断：“我们要车是去打鬼子，你们往后跑，就凑合溜嗒着吧。”

“对，下车！”周围众人也都随着喊起。
    那军官愣愣还未答，后车上下来一个人，高声道：“张志诚！你奶奶的，是我！”

张志诚一惊，虽看不清，但听声音就知是秦将军。连忙把枪收起，跑上前去，立正行礼，大声道：“报告军长；132团3营4连阵亡59人，重伤17人，失踪33人，只剩连副张志诚以下17人。另收容散落人员15名，共32人全数在此。”请长官训示！”

秦将军看看浑身血污的张志诚，又环视了一下众人，长出口气，说：“好，我知道你们尽力了，我先行一步，在大同等你们。”说着，他就要上车。

张志诚犹豫了一下，朗声又道：“报告军长，我们不打算西撤了，打算沿山东进。”

秦将军一愣：“为什么？”

张志诚此时已毫无顾忌，梗着脖子答：“军长，这仗打得太窝囊，总守不攻，处处被动，一遇挫折掉头就跑，更没道理。我和弟兄们商量了，打算去投抗联，接碴儿跟鬼子干。”

“混蛋！”秦将军火冒三丈，骂了一声，盯住他问：“你们眼中还有军法吗？张志诚，你私自拉队伍哗变，知道是什么罪过吗？”

张志诚没退缩，倒挺起了胸脯：“军长，在阵前我们连没有一个逃兵。我们现在是迎着鬼子去，没把屁股给敌人。没罪！”

秦将军愣了愣，又吼：“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张志诚的声音也高了；“军人先是人，是中国人！是中国男人！”

秦将军气得直哆嗦，顿了一下，一挥手：“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几个护兵刚要上前，张志诚一声喊：“别动！”枪已抽出，众人一见也都执枪而对。

秦将军气极，边嘴里骂着，边想抽枪。可张志诚又喊了声“别动！”枪先响了，子弹打在他两腿之间的地上, 溅起一缕烟尘。秦将军不由呆呆愣住，如果这一切不是发生在眼前，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自己的部下，特别是张志诚能把枪口对着自已开枪。

只听张志诚声音有点抖颤：“军长，别逼我！今儿您放我们一码吧，等打完鬼子，要是我张志诚还活着，我一定把命给您。”

秦将军也鼻子一酸，咽呜道：“志诚，弟兄们，你们……真这么看低我秦某人？！”

听着他的话，张志诚的泪夺眶而出，枪慢慢垂下，四周的人们也都是一片吁嘘抽泣。

一个护兵刚要上前下张志诚的枪，却被秦将军拦住。他长叹口气，说：“走吧，你们走吧，乘我还没后悔。”

所有的人都愣了，一阵死寂。突然，张志诚抬起头，向着他行了个端正的军礼，众人也都齐刷刷扬起了手臂。

秦将军环视着众人，却默默无言，举起手欲还礼，抬起半截却又止住，只向外摆了摆。

张志诚狠下心，转身就走，众人也都忙相随。可没走出几步，背后又一声喊：“等等！”

大家都停住，可谁也不知秦将军要如何？谁都没敢吭气。

只见秦将军向几个护兵吩咐道：“把你们的冲锋枪换给他们。”

张志诚一听，止不住心中的感动,上前几步，只叫了声“军长”， 就再也说不去。

秦将军也不等他再说，背过身吼道：“滚！赶紧给我……滚！”

7月25日上午，日本兵进城了，进永定门，沿着前门大街列队开进了北平。这座千年的古都在几十年中，继英法联军、八国联军之后，又一次陷入侵略者的铁蹄之下。而这一次却是整整八年的沦陷和屈辱，也是整整八年的不屈和抗争。

日本人进城的笫一件事，就是在北平所有的象征性建筑上换上太阳旗，连鼓楼、钟楼上也插上了。这还不算，找了些人挨家挨户发小旗，不挂轻则挨打，重则就当抗日分子抓了去。

周四就讨了个替日本人查旗的差事，他在市面上混了这么多年，这可是头一次混上个公差。而且干好了，没准还真能穿官衣、吃官饭。所以他带着俩人，一大早就满街溜搭，俩眼还紧寻摸。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胳膊上的膏药箍，走起路膀子晃得有点螃蟹味儿。

来到月蓉居酒楼门前，他站住了，大声喊了起来。

“嘿，出来个人！”见里面没人应，更提高了嗓门：“怎么这，没活的了？！”

一个伙计慌忙跑了出来：“哟，周爷，您……吃饭早了点儿吧？”

“谁他妈吃饭？”周四一棱眼：“这一溜儿可就你们这儿没挂旗啊。是想关张，还是皮痒了？”

“嗨，这不是怕丢嘛，晚上给收了。得，我马上挂。”

周四见四周有些围观的人，似乎更来了劲，大声道：“都给我听着；可别再让我逮着不挂旗的，到时候我好说话，皇军可不好说话。听明白没有？”

没人答，背后倒一声笑，周四扭头一看，是老板小月蓉。

小月蓉满脸是笑，走下台阶：“哎哟喝，周爷，您这嗓子够冲的呀。我就纳闷了，京城这么多戏班儿怎么就都不长眼，没请您下海呢？”

周四没听出他的话音，倒认了真，笑道：“嘿，王老板，还真不是您一人这么说。”

小月蓉一笑：“得勒，您走着，我这儿得给您个锣鼓点儿。”

周四让捧得高兴，应着摆了个武生的架式，直格直令地拉了个山膀。

小月蓉忍住笑：“不赖，您还得吆喝一声，叫板呐。”

周四空张了张嘴，却没出声，问：“怎么个……叫法？”

“嗨，不就这个嘛……啊哈！台台令台一令台，台台令台一令台……”小月蓉学着丑角的叫板和身段，矮着步，探着身，脖子随着锣鼓点前后伸缩着，引得大伙都笑了。

周四这才一愣：“怎么，让我唱丑？！”

小月蓉笑出声：“哎哟，丑好歹也是个行当，在台上也有伸胳膊、张嘴的份儿。怎么这也比查旗强啊，这在戏班里可是底包的活儿。”

周围又一阵哄笑，让周四的脸有点挂不住，怒从心起，刚要发作，却被手下偷拉了一下。扭脸一看，见从北边驶来一辆洋车，车上坐的是刘成龙。他顾不得再找碴，忙迎了上去。

刘成龙是刚从他师傅那儿回来。鬼子进城后，一枝花已准备离开北平，到科尔沁草原暂避。虽然御刀刘不愿走，可也当不了她的家，而且一枝花放了狠话，他不走，就绑起来装箱塞庥袋，也不能让他一人留下。他知道女儿急了说得出就做得到，也明白她是好心，别看平时一口一个“老帮子”，坎节上这“老帮子”还真放不下。得，也就不吱声，随她去。一枝花把刘成龙找来，也是想让他带上老婆孩子，跟着一起走。

刘成龙可犯了难，他不是不想走，可他舍不下刚打拼出来的家业。这些日子，乘着人心惶惶，他可没少拣漏儿。有的是个人名义，有的是打着帮里的旗号，得了不少便宜房产和买卖，也把钱全填进去了。要说个走字容易，可一走就不知这些产业又归了谁？他现在已是家大业大，哪能像小时逃难一样，拍拍屁股就能颠儿啊？可不走，以后能怎样也心里没底。周四头两天已经捎来日本人的口信，说想让他和他们合作在街里建公所。他虽没应，不过他反复掂量，总觉着只要井水不犯河水，日本人倒也不一定能把自已怎么样。他这话没敢当着师傅说，表面未置可否，只说回去商量商量再给回话。回来这一路，也是心里颠三倒四，思来想去，没个着落。听得一声叫，才让他回过神来。

一见是周四，刘成龙只冷冷扫他一眼，理都没理，车也没停，他也看不起周四这号人。人都说有奶就是娘，可日本人给了点儿饽饽渣，让他干点碎催的活，就让他乐得屁颠屁颠的，也真算是没起子。

周四跟着洋车小跑，紧往脸上堆着笑：“小师叔，日本人派下的那差事，您还是应了吧。”

“要应，你去应吧。”

“哎哟，我哪有那份儿呀。”

“哼，我这没应，你不也干上了？”

“小师叔，这您可屈我。我这不是全想为您趟趟水、探探路、引引线吗？”

“用不着。”刘成龙说着，又向车夫喊道：“渗着什么？庥利地跑快点儿！”

车夫忙加快了脚步，周四追了几步，实在跟不上了，只好停下。拉风箱似的喘着，喊了声：“得，待会……我……到府上去。”

洋车转眼远去，拐进了学士府胡同，在学士府的大门前停下。

刘成龙下了车，才发现大门对面的影壁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前插着面太阳旗，两个日本宪兵站在边上，他不禁心头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