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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惜分飞

终于毕业了。

我手握那本厚厚的毕业纪念册，站在图书馆前。夏日的风送来阵阵花香，轻轻吹动衣裙，往事如风。

我的402室已经成为过去。几天来，我们都沉浸在浓浓的离情中。我们在每个人的纪念册上抒写着友谊，似乎有说不尽的话。我们每天都睡得很晚，谈过去，想象将来，反复叮嘱“别忘了给我写信”。昨夜，我们笑闹一阵，说一阵，又掉眼泪。在很认真地核对了每个人家里的地址之后，这种情况再次持续，直到深夜。

今早，除了我和韩若男——她家就在本市，所以留下来帮助大家收拾行李——其他人陆续离开了。告别时，我真恨不得躲起来，那最后挥手的瞬间，实在令人不忍。一向粗声大气的韩若男，也忍不住低声哭泣。我和她一同送走了姐妹们，面对空荡荡的寝室，相对无语。

“该看望的人都看过了。”若男黯然说，“小荷，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办？我可以帮你。”

“我没事了，火车票是后天早晨的，所以还要在这里呆两天。”我说。

她叹了口气。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她说：“你该去看一个人，你必须去——”

我看着她，她走近来，低声说：“你该去看江老师。我知道你怕有嫌疑，但是，你可以用毕业留言作为借口，去见一见他；那些狗日的总不敢说什么。”

我笑了笑，点点头。启程的前一天黄昏时分，我带上毕业纪念册来到我待了四年的图书馆。其实我常常会在那里看到他，但我不再在那里停留。我往往去楼下的大阅览室，故意避开他。咫尺天涯，他的词句仿佛具有预见性。

在我熟悉的角落里，我找到了江帆。他和郭老师坐在一起，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他穿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是那种质地柔软、在风中可以泛起波纹的衣衫，是那种朴素简单到一尘不染的衣衫。他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浓发上跳动着夏日的夕阳。

风依旧，夏日依旧。

我傻傻地站着，等着。我知道，真正的别离就在眼前。我第一次砰然心动的记忆，就在这个人的身上；我第一次倾尽心血而一生难忘的梦，就在这个人的身上。……心激动地狂跳，仿佛要蹦出胸膛，热血奔涌，冲击无数条脉管，我在心底，长长地叹息。

他终于把目光投向门口。他站起身，快步走来。

“小荷，你在找我？”他微笑着，仿佛一切依旧。

“是的，老师。”我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抓住纪念册，递过去。

他打开册子，静静思索了片刻，取出一支水笔——他一向有随身带笔的习惯，郑重地写下去。

我凝视他，他笔直地站着，微微俯下头，目光极专注，他的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平静的笑，为整个面部涂上一种迷人的、洁净温暖的光彩，使那面庞英挺的轮廓变得温润柔和。眉间依然是我最熟悉的、淡淡的忧郁和苍凉。

隔着打开的窗子，风送来花草的清香。这是一个醉人的季节。窗外是绿树的浓荫，金色阳光在叶子的缝隙中绵延和飞舞。风低吟着，把一种流淌着的寂寞和温柔传得悠长悠长。

他终于停下笔，但没有把册子还给我。他神秘地一笑，把我的纪念册装入他随身带的袋子。

“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他如从前一样，从容地说，“今晚不要回寝室，我请你吃饭！”

张叔的小餐厅里，客人寥寥。我们依然坐在屏风后面一个很安静的角落里。他点的依然是那夜的菜，一切如旧。

我端起一杯酒，郑重地站起来。——在所有的同学聚会或亲戚聚餐上，我是从不会向人敬酒，也从不会喝酒的。

“老师，谢谢您。”我说。面前的他，是深深切入我心灵、此后永不会遇到的那种人，是我的恩师、好友和知己，还有……与我彼此默默深爱、却从未共度过一天相依相偎的美好时光的恋人。我曾经在这复杂的关系中挣扎徘徊，今天反而心中坦然了。他教给我的，除了古典文学之美，还有蔑视功名、高洁不屈的傲骨，慷慨激昂的入世豪情，和真挚深沉、毫不染尘的大爱。而我深信，我得到的这一切，都是最难得的珍宝。不必相守，已然足够。

他在极力抑制着自己，我看得出来。他端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仿佛要说什么，却终于无言，一饮而尽。

路上，只见那夜的月，潮湿到要滴下露珠，雪亮到要冲出夜空而坠落。

我们走过熟悉的小路，来到一片绿坪前。他忽然从随身带的袋子里取出那支竹箫。

音符如小雨纷纷而下，打湿流光，打湿夏日绵延到天际的芳草。一条清澈的河流，忧郁地流淌，流过寂寞的池塘，红藕香残。我忽然变作那枝摇曳的荷，在他的乐曲里微笑，心底流淌的是辛酸的甜蜜，和甜蜜的苦涩。

然后，我沿着曲中的河流，绕过荷香幽幽的池塘，来到浩渺无边的江畔。

月如水，水如天。江流浩荡，千古不息。青青的烟云笼着江面，一个女子身披洁白的纱罗，缓缓登舟，融入青青的水烟深处……

一卷诗稿，零落如花。

独上兰舟。我倏然想到三年前那个美丽的夜晚，我和他一同走在小路上，谈到《一剪梅》，他侃侃而谈：

“我觉得，从中也可以读出种种人生境界。像‘花自飘零水自流’，花的凋谢，水的流逝，似生命之旅，瞬息即逝，虽短暂，却美好，让我们读出人生的宝贵与无奈。像‘独上兰舟’，似昭示了另一种生命境界：孤独，沉寂，对往事依恋不舍，却又不得不挥别过去，因为水的彼岸还有我们的追求，我们还要走自己的路。也许，人人都会经历这种境界，这是一种选择，悲凉，无奈，但骄傲而优美。”

我心底的泪水喷涌而出，但却无论如何流不出来。我的眼睛是干涩的，前所未有的干涩。记得黛玉说，这一年的泪水，倒比往年少了些。那是否是因为，绛珠已经还足了泪，要回归离恨天了？我呢，我是否也还足了欠他的泪？

除了放我的船去漂泊，去遥遥的人生之水的中流，我别无选择。别了，江帆，我心中永远存着这绵长的温柔和疼痛。这是长别，长别，海角天涯。也许是永生的别离，也许我还会归来，但那时的你，依旧是我心中的你吗？或许你已经白发苍苍，在夕阳温暖的余晖里对我微笑；或许你已经憔悴不堪，在月夜的小径上独自徘徊，或许……无论如何，江帆，你都在我的灵魂里，在我的胸口，在我的肺腑和血脉……

其实我是多么想死在那个时刻啊，死在他的箫声里，永不醒来。

心底的疼，被缠绵低回的曲子拉长，剧烈地颤动。箫声也在剧烈颤动，仿佛有一把锐利的刀，把旋律割成了几段，箫声在断裂，断裂……

曲终，余韵悠长，绕心不绝。

他把竹箫收入套中，然后，郑重地握起我的双手，把箫塞进我手中。他不肯放手，久久地握着。那种厚重的温暖，流遍全身。

“见箫如见江帆。”他微笑道，然后转身，吟诵道：“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

“我不送你。”他说，“我送过好多男生，但是，我不送你。——记住，人生不是完美的，但我们的心灵可以完美。解除痛苦的最好方法是让自己沉醉到一件喜爱的事情中去。凭你的能力，一定会做出一番事业的！”言罢，他将我的纪念册取出，还给我。

一天明月，照人归去。

……

在寝室的灯光下，我打开了纪念册。

那页洁白的纸上，是几行俊逸的行书：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江帆录于1999年7月，以为纪念。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的眼睛潮湿了，一时无语，泪直流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他而流泪了。压抑的泪水冲毁了自筑的堤坝，滚滚而下。

一夜无眠，挑灯写下一些狂妄的文字，除此之外我不知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夏的传说

1

微雨蒙蒙。我的小屋被夏的传说侵袭。

檐前水声丁冬，梦中琴声丁冬。一株芭蕉，碧色盈窗，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一种悠长的温柔自夜之深处飘来，辉映我满窗贫寒。

2

夏的传说中，雨声轻叩江南水乡。我无法给那晶莹的故事分段。独倚阑干，听你采莲的歌声，至清至纯。

帘中有梦，梦中有雨。雨中谁撑起那红罗伞，为我遮住寒冷？谁注解那沉重美丽的词句，为我诠释梦境？

一支竹箫，落满尘埃。等待一个月明之夜，放所有的音符去流浪。

3

那是何年何月，你抛下一个夏的传说？醉了碧水，醉了青山，醉了望江楼头的梦。千帆过后，一种断肠的温柔萦绕白蘋洲。

夏天越来越丰润，心却已瘦成一片枯叶。小屋似一个疲惫归来的游子，干涸的血脉藏不住那许多流转的秘密。挑灯夜读，谁令你的凝眸出现在字里行间？

凋了玫瑰，谢了水莲，只为你一声悠长的咏叹，所有的花儿都不再开放。但那朵茉莉的清香，我要为你留着，直到那夏的传说老去，直到我白发苍苍。

4

当你娓娓道出那夏的传说，江南已是一片清秋。你身披满天霜华，走进月亮的故乡，朗朗吟声如云外天籁。

而我却一无所有，伫立孤舟，等一种温柔的回顾把自己撕裂。

擎起你的荷叶杯，我的高傲已经溶解。仿佛是世纪前的相约，我掬满泪水走向地层，成为一块写满思念的化石。

那时，我依然全身碧绿，因为我怀抱一个永远的夏的传说。

是的，永远。是漫长不可知的永远。没有终点。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

……

……

阳光如金子的九月，我应聘来到了绿川市第二中学，如我所愿，成为了一名语文教师。

初上讲台的喜悦，很快被无情的现实冲淡。一直在大学里做梦的我，完全不知道中学里的状况。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技术过硬、知识面广、有爱心，就一定可以胜任；但我的同事热情地告诉我，在高中教学，一方面要靠严厉压制住那些不听话的学生，另一方面，还要把高考题研究透彻，总结出一套套应付考试的公式、方法。

所谓文学，在这里被淡化；教育学和心理学，更难以在短时间里有效果。而领导看的是短期效果，是最后考试的那一个数字；其实要那数字高高在上并不难，只要学会铁腕政策，板着脸吓人甚至暗中打人便可。可是，我觉得那毕竟是弱者的做法。我天真地喜欢洒脱不羁的讲课方式和富有情感的感染方式。据说领导还喜欢在上课时去检查纪律，如果，课堂上鸦雀无声，便说是老师有能力，我偏偏做不到这一点。我喜欢的是大家争相发表见解的课堂。

我那可怜的学生们，很喜欢我；但是，也喜欢把我的课作为一个发泄的突破口，因此时常有捣乱事件发生。虽然孩子们总会满怀歉意地安慰我，但我不厉害的美名很快传播开来。

某几位领导非常喜欢找我替他们的亲戚或孩子写文章，那都是一些应景的文章，或是阿谀，或是说空话，我一一拒绝。于是，我过分孤傲、不识抬举的美名也很快传播开来。

其实我真的应该考研。我想，可是，毕业前的心境已经难以准备了，我也不想再在大学里待下去了。

我那时，会常常想到江帆，他说人生是不完美的，但我们的心灵可以完美。然后，我麻木地面对所有的疼痛，并走过它们，以为自己一往无前。所以我在工作上的坎坷并未带来什么太大的痛苦。相反，我深感比之大学生，中学生的心灵其实更需要美好的文字来熏陶和净化。这里的愚昧懵懂的孩子太多了，他们有人甚至认为，老师不板着脸不打人，就是好欺负，就可以欺负了。这一切让人痛心。当我消沉的时候，总是会很自然地想到江帆的话：

“我能够把我觉得最美好的文字传播开来，让你们接受和欣赏，我的学生，心里多一份美好，就会少一份丑陋，那么，以后的社会上，也就会少许多的丑陋，多许多的美好。这样我就很满足了。我常常觉得，从文革到现在，社会的问题，有一部分是与人性的问题有关的，那么，作为老师，我们就应该致力于通过文学改变人性，净化人性。”

“如果每个人都努力，总有一天会好的。无论别人怎样，我们在做。一件事，总要有人铺路。”

于是我桀骜地面对一切障碍、一切挫折。我想我要学习我的老师，把至真至善至美的东西播洒在那些稚嫩的或蒙昧的心灵里。不必有功名，也不必在意他人的看法，但求无愧我心。我屡败屡战，满怀斗志地度过了五年，终于获得了一些认可。那时人们的观念比之前几年要开通了许多。

在这几年里，我总会有给江帆写信的欲望。然而，我的心无情地把它们压灭了。我想，我长大了，学会了接受各种现实，已经知道他永不会属于我，既然如此，写信便只能带来麻烦。我不想再去打扰他的生活。后来，我陆续接受了几位男性的邀请，开始了无休止的约会。

他们中间，有人家境优越，有人年轻有为，有人温和善解人意。但悲哀的是，我只是非常冷静地去分析他们的性格，或是麻木不仁地想，我对此人没有一点感觉！我的感情似乎死在心里，难以复活了。我觉得很可悲，却无可奈何。

我知道，也许它们没有死，但它们在江帆那里，难以取回。我也并不后悔。幸好那时我们都是没有手机的，不然，我一定会忍不住和他联系，重新陷入那种绝境里的恋情。

每当月明如水，或落花纷纷的时刻，独自一人，靠在宿舍的窗前向外望去，便有一首词，静静飞至我的心头，萦绕不去：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心被这些文字揪着，时而酸涩，时而疼痛。花自飘零水自流，多少年华逝去，多少梦想成空，我还是当初的我吗？

我每天都拼命地工作，疯狂一般，直到深夜。也许这样的工作可以让我忘记他。然而，在疲惫的劳作中，他的音容依然时时闪现。我知道，我可能永远走不出他的影子。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