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凯
• 醉玉如雪
• 李宣章
• 雅风当月
• 史春培

• 洙泗清风

第六十三章

“西安事变“像个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全中国都被波及。由于南京政府切断了西安与外界的电讯联络，起初的一个多星期里，几乎完全没有来自西安的声音。北平的报刊广播全是一边倒，连篇累牍地全是“何应钦在南京誓师讨逆”，“政府军大军压境准备攻打潼关”的相关报道，各种谣言、猜测更加剧了人们对于时局的担忧。异乎寻常的是，日本军队在怀柔被中国军队“误伤”五十余人后，却连抗议都没发，倒突然停止了一切军事活动，所有的军事分界线安静极了。日本军方和领事馆还向华北政府、军方照会，表示支持中国政府平叛，日方决不乘人之危。其实日本人用心非常浅显，在这个时候他们最想看到的，最觉可能的预测就是中国爆发大规模内战。最希望的结果是南京政府里，以何应钦为代表的亲日派能取代蒋介石。这样本来要用大规模战争才能取得的利益，就可能通过谈判而得到。可是，这回他们失算了。

自打套买军需药品失手后，松崎原山的店铺变得冷清了许多，他们的住处，原先学士府的车马院更是没了一点儿张扬。先是门口的膏药旗不挂了，后来索性连日侨寓所的牌子也摘了去。进出门都是小心翼翼，低头缩脑。晚上更是鸦雀无声，隔墙再也听不见院里过去酒后的喧闹和东洋的歌。这可不是他们学乖了，狗是叫不咬，咬不叫。

这天下午，报务员刚收了一份密报，马上交给身旁的松崎原山。他看了愣了愣，马上爬出壁橱后的密室，把川岛叫进屋来。

那一次川岛被抓，由日本领事和侨会会长出面，关了七天才被放出来。本来他以为自已办事不利，肯定要受到责罚。没想到松崎原山竟十分大度，不仅没有训斥打骂，而且揽下了所有的责任。他没受处分，松崎却被抹掉了一颗星。为此他更加敬重这位长官，急于立功报效。可这以后的几个月，他们收敛了许多，特别是“西安事变”以后，更是减少了活动，让川岛憋得难耐。

“先生，有事？”山口问。

但松崎原山没答，川岛看他神情凝重，也没敢再问。

松崎停了好一阵，才道：“川岛君，我刚得到情报，‘西安事变’己经和平解决了。”

“和平解决？!” 川岛一愣,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松崎苦笑一声，又说：“这我也没想到，都到悬崖边上的车竟又能刹住了。哎，蒋介石同意了张、杨和中共代表提出的八点主张，同意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建立抗日统一战线。这意味什么？哼，中日的全面战争已经不远了。”

川岛点点头，心里也有些沉重，不过他马上挺直身板，道：“等候您的命令，愿为天皇效忠！”

松崎笑笑：“好，其实大战早一点来，并不是坏事，既是迟早的事，不如早打。我们现在就要以临战的姿态，毫无保留，把一切埋好的内线全用上，全面掌握中国军方的布署和动向，为军部决策提供可靠情报。”

川岛应了一声，却仍有些迟疑：“那……29军军部的‘蜘蛛’……“

“我说了，毫无保留。”松崎打断，语气十分坚决：“大战已经在即，不需再保留，只有破斧沉舟去蠃得胜利。我已经预感到了，战争一旦打响，就不止是京津、华北，而是全中国。”

山口看着松崎一扫沮丧，两眼又闪出兴奋的光，不禁又问：“先生，您估计那是什么时候？”

松崎想想，却狡黠地一笑：“不是明天，可也不会太久，总之这场战争一定是在我们想打，一定对我们有利的时候。”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个傍晚，刘成龙被一枝花派人找了去，说今儿有客临门，不过只让他一人去。一进门，他见除了师傅之外，屋里只有张志诚。

他忙问：“师傅，今儿是谁要来呀？”

一枝花只淡淡一笑：“上炕等着吧，来了你就知道了，贵客。”

刘成龙刚脱了鞋，刚要往炕里蹭，扫了一眼炕桌，竟笑了：“嗨，您招待贵客就弄这么俩菜？还是我去端几个吧。”说着，他就又要下炕。

“待着你的吧，”一枝花白了他一眼：“现在你小子钱多了烧的慌了？人家今儿来不是奔这口酒，准有大事。”

刘成龙只好又回了炕里，向张志诚递了个眼色，可他也只笑笑，没吱声。

没过多一会儿，伙计推门进来，说：“当家的，客到了。”

“快请！”一枝花忙迎到了门口。

一个着长衫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帽檐压得挺低，看不清脸目，身后还跟着个短打扮的小伙子。

“你就在外边盯着吧。“中年人吩咐了一句，那小伙子连忙和伙计一起退了出去。

待门关上，那中年人才摘下礼帽，笑着与一枝花寒喧。刘成龙这才看清，他竟是秦将军。没等他恍过神来，人家已经走到炕边。

“小子，犯什么愣？没见过我？”秦将军笑着在炕边坐下。刘成龙这才慌忙见礼，倒让他拦住：“行了，我是你的父母官，可今儿又是我来拜你的码头，算了，礼儿两免了吧。”

他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秦将军捧起酒杯，向一枝花道：“哈哈，我虽不在门里，可您是我老长官陈玉龙的师叔，早该来拜拜。来，我先干为敬。”

一枝花却伸手拦住：“秦将军，别价，我知道您今儿有事。您先把话吩咐了，再喝不迟。要不，心里没底，这酒都难咽。”

秦将军点点头，放下酒杯。“好，那我就一句客套都不讲了。”他顿了顿，轻舒口气才又说：“眼下的形势大伙可能也都知道，老蒋同意停止内战，共同抗日，已经平安回了南京。作为一党一国领袖既然通电全国，总是要说话算数。日方本来是想日后摘桃，老实了几天。可这些天又嚣张起来了，顺我军防御间隙渗透到河北易县。北已近大兴，西已近丰台，弄得北平已是腹背受敌。这我正和日方交涉……哎，可也是进来容易，请出难。”

一枝花叹口气，心想：这军国大事，就着急、生气，也帮不上手啊。

秦将军看出她的意思，话锋一转：“这几天我就疑惑，日本人的行动怎么就这么迅速准确，像摸准了我方的脉一样？今天才证实了我的怀疑，日本人把间谍都安到我军部机要部门了。内鬼我已清理了，对外没声张，但他们的根儿就在北平城里，我想把它连锅端了。”

“行，您给我一个排，保险一个跑不了。”张志诚答得信心满满。

秦将军却一声苦笑：“哎，难就难在中日现处的状态，政府军方都不好出面，不能落以口食把柄。所以我才……”他说到这儿停住，倒用目光扫视了一下。

“嗯，我明白了。”一枝花寻思着点点头。

刘成龙也插上一句：“您的意思是让我们干，再给日本人个哑吧亏？”

“对，是这意思。”秦将军笑笑：“就不知你们能不能帮这个忙？”

他话音末落，一枝花就朗声答：“没问题，这活儿我们接。保证不洒汤、不漏水，干净利索。”

秦将军见她应得痛快，张志诚、刘成龙二人也随声咐和，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这是规矩，给兄弟们打点儿赏。”

刘成龙扫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刚笑出想伸手，一枝花却板起脸，把支票推了回去。

“秦将军，您这是干吗？收起来。我接这事没二话，是为这俩钱？您这可有点小瞧人。我一枝花虽上不得台面，可也是个中国人。”

“好，说得好，”秦将军笑了，想收回支票，又停住，笑也变得有些尴尬：“可……万一有闪失，落人把柄，官方可只能……”

虽然他话说半截，谁又能不明白？一枝花笑道；“您放心，若有万一，也就到此为止。大不了落个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不会扯到别人。这钱你收起来，要不，恕我无能。”

秦将军十分感慨，半晌，才把支票揣回。“当家的，具体计划，明天一早我让人来布置。”说着，他郑重地端起酒杯：“今儿我啥……也不说了，全在酒里，敬诸位三杯。”

“好，干！”几个人应着举起了杯，一饮而尽。

“福海兴”书茶馆在大栅拦街上，是前三门外最大的一个园子。自打董彩屏让琴师带着转场，先也是奔了这儿。这里的客有不少是住在南城的各地文人，也有不少是内城住的旗人，‘一品红’登台一试演，那口儿俗中有雅，韵味浑厚的京韵大鼓就对了味口。从此董彩屏白天转“天桥”的两个小书馆，每到晚上就在这唱。一前一后上两回，有客人点，抽空也转转包厢。

这晚，董彩屏刚在二楼单间给客人唱完一段，跟着琴师下了楼。她挟着鼓和架子走在后头，突然发现手里的鼓键只剩了一支，一愣神差点儿和个穿大褂的男人撞个满怀。她忙欠欠身，红着脸垂下头，跑到了场边候场。

这男人让董彩屏可人的模样引得直勾勾盯了好一会儿，到茶房走过，一声招呼，他才恍过神来。这人正是川岛一郎。他今天约在这里，是和代号“蜘蛛” 的诸参谋接头。这么大的事愣没耽误他瞟花眼儿，也真斜性。

“先生，您一位？”

“不，有人己经订了包厢。我姓单，可有人留下话？”

“噢，有，有有，有位诸先生候您有一会儿了。204，您上楼，左手第二间。”

川岛听罢，点点头，转身上了楼梯。到楼上左拐，在第二间门前停了停，左右扫了一眼，才推门进去。

只见屋内隔着茶桌，已有一个戴礼帽的人背身而坐。川岛笑笑，刚要搭话，那人转过脸来，竟是刘成龙。

川岛一见情知不好，转身要跑，可身后的门早已关上。方才闪在门后的一个汉子，早已用一把尖刀抵住了他的后腰。

刘成龙忙走上前搜他的身，从他背后腰间缴下一把手枪，又在绑腿里搜出一把匕首。

川岛愣了愣，马上就镇定下来。没等刘成龙发问，竟冷笑一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打劫。”

“我是……日本人。”

“老子劫的就是日本人。”

川岛知道碰上了硬碴，又装出一副可怜相。“好汉饶命！咱们别无怨后无仇，我把钱都给你，这儿还有块手表……”

他边说边摘下手表，假意往前一递，突然手一扬，把手表掷向刘成龙。同时，一闪身，向后猛击一肘。只听“哎呀” 一声，身子的汉子已被他击倒，他不顾一切地往外冲，拉开了屋门。

可没容他迈出屋，刘成龙早一个箭步蹿上，一刀捅在了他的后心。川岛“嗯”了一声，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这时，刘成龙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姑娘，这正是董彩屏。她正想上楼找鼓键子，没想到撞上这么一出，早被眼前的血腥吓呆了。刘成龙也一愣，短瞬间，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姑娘好面熟。可没待他细想，董彩屏一见他手中带血的刀，不禁想张嘴惊叫。刘成龙眼疾手快，没容她出声，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扯进屋内，扬刀便刺。刀几近胸前，却不料被人架住了腕子。

猛抬头，才发现是一枝花。“师傅？你……怎么来了？“

“就你这活儿，我能放心？放了她。”

“留活口？！”

“她是个唱曲儿的，别胡来。”

刘成龙这才松了手，这时刚才倒地的那个汉子已爬了起来，早带上了门。

一枝花边把腿都软了的董彩屏，扶到椅子上，边说：“可别给地上的留气儿，再搜搜，全卷了快闪！”

董彩屏见一枝花不似个歹人，这才定下神来，又扫了一眼刘成龙。刚才她被吓傻了，眼睛全盯着那血、那刀，这回才看了看他的脸目。可这无意一瞥，却让董彩屏的目光被粘住一般，腿似乎也有了劲，刚往起站，又被一枝花按下。

“姑娘，全当你什么也没看见。”

董彩屏没吱声，只点了点头。

“闪了！”随着一枝花一声吩咐，三个人相跟着，出了屋。

董彩屏呆坐了片刻，越想越觉得那后生像自已的表哥成龙。可待她追出屋去，几个人早已下了楼，不知去向。

与“福海兴”茶楼的行动几乎同时，张志诚带着十几个人，来到松崎原山租住的院外。

高望田从小在这院门外捡煤核儿，对这儿再熟悉不过，先由他爬上那棵老榆树，顺枝叉爬到院墙上。只见东西厢房亮着灯，有说话的人声，北屋却是漆黑一片。他放轻手脚，沿墙角溜下，打开了院门。

众人一涌而进，分别冲向北屋和东西厢房，踹开房门杀将进去。两侧厢房立刻传出一阵打斗叫喊的声音，不过没响几分钟，就又安静了下来。

张志诚知道事情顺利，松了一口气。

北屋先出来人报：“头儿，正房里没人。”

“好好再搜搜，千万别让松崎溜了。”

那人应着，刚又进了屋，高望田从东厢房拎出个受伤的日本人。

“还有个活的。”

张志诚揪着他脖领，忙问：“你们掌柜的呢？”

那小子还挺倔，梗着脖子，伊里哇啦说了几句日语。

张志诚有些不耐烦：“不会中国话，留也没用，干掉！”

那日本人慌了，忙讲起了中国话：“兄弟，有话好说。”这口儿还是地道的东北大碴子味儿。

张志诚也忍不住笑了：“会说，还不赶紧说？”

“松崎君没……没在这疙瘩，上领事馆了，明个一早才……回。”

张志诚听了，心里不禁暗暗叫苦，网撒的不错，却没赶上大鱼。

正这时，院外传来说笑声，街上有人路过。那日本人像见了救命稻草，张嘴就要喊，幸亏高望田一个锁喉捂嘴，没让他叫出声。等人声渐远，高望田才松了手，可那人一头栽到地上，竟让勒断了气。高望田虽有些懊丧，可也解气。上次肚子上挨了一枪，连日本人的影都没见着，这回可算找补了点儿。

事非之地不敢久留，十分钟后，张志诚就带人匆匆撤了。走时没忘把所有值钱的细软全都卷了，满满地拉了一洋车。

第二天早上，松崎回来才发现出了事，几个屋子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五具尸体。让他感到万幸的是，北屋里间大柜后的密室没被发现，电台和文件还在。

警察局闻讯后，马上来派人来勘查现场，草草就定案为黑道上干的谋财害命案。不久又传来川岛被杀的消息，也是认定抢劫杀人。松崎原山虽然心知肚明，可也怕再招勘查，怕事再闹大，所以当天就由领事馆派车拉走了全部机要，一走了之。后来日本领事馆倒发了个抗议照会，中方也象征性地表示了谦意，还派了俩警察在这空院门前站桩，双方都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戏。北平的老百姓不知内里，这倒更成了胡同里、茶馆里神聊海侃的素材，一时竟编出了无数种版本的故事。真假没人较真，好歹出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