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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洙泗清风

    微风摇弄着如青钱一般重叠的香樟树，这样的凉快天气是很少有的。清晨的阳光明媚，孩子上学的热闹声早就过去了，父亲才慢慢来到山坡上锄土，可他并不是来锄土，他的眼睛一直都在瞟着树外的那条小路，那是小毛上学的必经之路。

    果然不出所料，小毛又蹩着原路回来了，父亲只是默默地看小毛来回一趟，贼眉贼眼又跑去上学。他漫不经心地挖土，心底莫名心酸，一不小心，一锄挖到了脚上，鲜血汩汩而流。

    父亲背靠在香樟树下，头上滚滚淌汗，仿佛是一股温泉。他一手搭在锄头柄上，一手紧紧地捂着右脚。鲜血非常刺眼，混合着黄泥巴形成一股暗涌，夹带着钻心的疼痛钉在了他蜡黄的脸上。父亲忍了一阵，然后慢慢地站起来。凉风掠过他的头发，始终撩不起他被汗水沾湿的发丝。­

    他重新感觉到晕旋，脑际一股尖锐的疼简直要冲破了天灵盖，眼睛里胀满了血丝，开始渐渐模糊了，仿佛到了黄昏暮色四合的时候。­

    “今天又撞鬼了，老眼昏花…”父亲暗自咒骂，他拄着锄头，一瘸一拐地走下土坡。村子里传来犬吠，父亲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里也安稳了一些，劳累了一天，他终于又回到了敞开大门的破旧老房子。

    母亲正在灶旁烧火煮猪饲料，烟熏火燎中看见他走路歪栽的样子，便急切地走过来扶他到堂屋里休息。­父亲问：“小毛呢，你刚才见他回来没有？”

    母亲摇了摇头说没有。父亲说：“家里的米这几天少得特别快，是不是被他偷出去卖钱了？”抽了口烟，脸现焦虑。

    母亲怕他担心，连忙要岔开话题，双手捧起父亲的大脚板吹了吹，无奈地道：“老毛病又犯啦…”父亲叹息一声，只是深深地吐雾。­

    母亲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父亲知道母亲在哭自己的老毛病，垂眉不语，弯下腰，伸出粗糙的手指给她刮了几滴眼泪。­

    母亲兀自泪如泉涌，道：“医生说，你在这样下去眼睛会被冲瞎的。不管怎样，你得先把你的脑充血治治，咱家就只靠你才撑得住了。”

    父亲道：“这两天小毛说学校要交什么培训费，家里正缺钱。我这双老眼也只是时不时有点犯毛病，以后稍休息就没事了。”

    他抽烟的样子代表他的话无可置疑。­不过母亲的心里还是有一阵担忧，她真的怕有一天…­

    父亲这一家人上辈子就是穷苦农民，因为这个，一家兄弟大大小小都被外人瞧不起。父亲那一辈有三个兄弟，父亲排行老二，大哥对外不会强硬，对内总是偷奸耍滑。三弟则是一辈子不图上进，时常流浪在外，找一分钱吃一分，从不顾及以后的日子。

    那大哥年轻时候长相太过丑陋，连媳妇都讨不到，那时候三兄弟都是一家人，父亲见大哥为讨媳妇费尽了心力，自己便义无反顾，跑到河坝里担了三个月的河沙，攒了一百块钱赠给大哥，盖了一套瓦房，这才将大哥的日子安定下来。岂知那大哥娶了个泼妇，甫一新婚就强着男人搬出了大家子，去了隔这面十多里的外小莲村落了户，把年迈的老父老母都落给父亲赡养，自己便不闻不问了。三兄弟中只有父亲一人还老实，他兢兢业业忙了三十多年终于娶了个媳妇，顺顺溜溜过起了安稳的乡土生活。

    那一年，三十多岁的父亲老怀弥宽，终于喜得一子，取名为小毛。小毛小时候没受什么教育，时常跟一堆孩子跑着野玩。十岁的时候才念小学一年级，小毛天资聪颖，学习很认真，成绩也一直都不错。小时候的父亲，只念过小学三年级，眼见当今国家条件好了，他便对读书的所有愿望都寄托在了小毛的身上，他时常对小毛的严格甚至到了苛责的程度：上学放学必须按时，弄不懂的字必须要逼着他去问村头别家的学长，必要弄懂方止。

    父亲时常节俭持家，但对小毛的学习开支却一向慷慨大方。自从读书后，小毛变得温顺了，这便让父亲对他的任何话都达到了深信不疑的程度。

    今天晚上，小毛迟迟没有回家。父亲诧异，母亲到村头看了几遍，一路上其他的孩子都陆续回家了，母亲一再打听，都不知道小毛去了哪里。

    母亲打着黑从村里到学校找了两遍，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在镇上的一家炸赌的赌馆里找到了小毛，小毛输了钱被扣留了下来。当母亲看到小毛被打得遍体鳞伤时，她无奈地哭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天生善良，学习优异的孩子竟然会跑出来赌钱被扣，她身上没有带钱，赌馆的七八个小伙子凶巴巴地不给放人，叫她拿钱来赎。于是母亲无奈，只得一个人孤伶伶地回来。

    这是小毛第一次犯错，母亲考虑到这些，向父亲述说了事情的原委以后力劝他不要动气。

    第二天，母亲早早出去，领着小毛回家了，书包没带，说是搁在教室了，脸上印了些泥土，父亲问他“咋整的？”小毛说：“是一不小心给摔了。”他低垂着右手，父亲一看就火了，说：“浑小子还要骗人！”一把抓过他手，小毛疼得哇哇大叫。­

    母亲连忙来扯，道：“说得好好的，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

    父亲怒道：“这浑小子肯定是把蒸饭的米卖给馆子了，输了没钱给那些小乌龟打了，结果书包抵上了，还给拧折了胳膊！”他义正辞严，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    小毛一听，愣在当地，仿佛接受审判的罪犯，跪在地上苦口求饶。

    母亲说：“孩子毕竟是第一次犯错，你就不能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么？”父亲却坚决不能容忍，毕竟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寄予了过高的期望在孩子身上，第一次见到孩子犯了大错，一时间感觉自己多年的劬劳都付诸流水了一般。

    母亲在一旁劝小毛，小毛顿然一改­平常的温顺，指着母亲骂她向父亲告密，损了他的好形象。

    父亲急了，霍地站起来，也顾不得脚上疼痛，抓起烟杆就抽了小毛一顿，打得他遍体麟伤。­

    小毛一声不响跑进自己的房间，他竟没流一滴眼泪。­

    母亲也有些生气了，她熟知小毛被惯了坏脾气，但还是忍不住心慈，毕竟要把孩子引到正途上来。晚上吃饭的时候，小毛躲在房间里不见人，母亲便把饭菜放到小毛床榻前，忙着去照顾父亲的伤势了。­

    第二天醒来，小毛没去上学，他偷了家里值钱的东西离家出走了。­

    母亲很意外，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父亲安慰了他两句，说这也在他预料之中，这孩子没多大出息了，不用为他伤心。­

    他只很平淡很平淡的说，近乎早就没把他当儿子看待了。­

    小毛身上有五百来块钱，他带上了自己最体面的几件衣服，来到了城里。­

    他在心底里暗想父亲焦急的样子，一面是寻他，一面是寻失了的钱。那些钱他认为不多，够他潇洒完几天就算几天，想起父亲发火的样子，心里兀自心有余悸。

    他去了镇上的那个赌馆，再一次找到了那些好赌的哥们堵了一夜，晚上还请他们吃了顿饭，身上的钱便在一夜之间挥发干净，他说明了自己请这顿饭的目的，他想让父亲记住，是父亲错了，他没有给自己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谁都懂他这话的意思，几个哥们一起吹嘘着怎么帮小毛收拾一下这“老东西”。­

    第二天母亲出去割草，父亲留在家里养伤。小毛出现在父亲眼前。­

    父亲虚着眼睛，隐隐约约在眼帘中描状着他的轮廓。没想到才几天自己的眼睛就青光得不行了。­

    “浑小子，你知道回来啦…”父亲兀自余怒未息。­

    “老汉，你有些地方确实做得太狠。”小毛道。

    “自古道，黄金棍下出好人。你老汉那时就是给打得少了，如今才这般没出息的。”父亲蹲下身，烟杆在门口石头上磕了磕，道：“老子轻轻打了你几下，你就不得了要离家出走了也，你还回来干什么！”茫然的眼神中充斥着怒意。­

    他眼睛扫了扫四周，看见突然多了七八个小子，年纪似乎比小毛要大几岁。­

    他以为这些小子是来讨债的，于是道：“你们要钱跟他要，这小子跟老子没关系。”说完，点了一撮烟静静地蹲在石头上抽了起来。­

几个小子在小毛的手势下推推搡搡，要见阵仗。父亲看出他们的来头，登时火冒三丈，骂道：“老子打你天经地义，你还敢忤逆么？”操起烟杆就浑打起来。

    父亲力气大，一口气就整翻了三个小子。后来一堆人齐上，有的操扫帚，有的拿簸箕，大打出手。父亲忍着疼打得一个个落花流水，小毛被他揪住了硬生生煽了一耳光，鼻血登时喷薄而出。­

    父亲不能容忍儿子忤逆，准备打死小毛，却被众小子生拉硬扯夺了回来。­

    小毛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门口留下一地狼藉，母亲回来的时候发现了靠在门口呼呼喘气的父亲，他已是遍体鳞伤了。­

    父亲躺在床上，耳畔想起了那句话：“有些事，你做得不对…”­难道我真的做得不对？他摇摇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

    许多年过去了，小毛没有再回来过。父亲的眼神越来越茫然，心里却总在思考这个问题：难道我真的错了么？­

    “难道我希望他一直都优秀，这也有错么？”父亲说。母亲只是时常想着这个突然由温顺转倔强的孩子会偷偷地哭。半年后，父亲日渐瘦削，病情转重，由于家里缺乏积蓄，无钱治疗，脑充血的病又犯了，瞎了一只眼睛。

    五年过去了，父亲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他们到镇上和城里都去寻过小毛，但由于财力和精力有限，还是一无所获。听他原来的那些哥们说，有一次他去打群架被送到了一家门诊部治疗，大家都怕摊责任便丢下了他，任其自生自灭，如果那医生医德不好的话，小毛多半是死了……

    一个月前，村里传闻搞“医疗三下乡活动”，有个小伙子特别能干，听说受市医院调遣，下乡免费为乡里的白内障等眼病患者治疗，药到病除，相当灵验。这医生也相当热情，主动上面，挨家挨户的望闻问切，总是耐心而细心地为患者治疗。

    母亲一闻这消息，如见天神显灵一般无比欣慰，轮到父亲看病那天，母亲还特地宰了一只鸡来招待这年轻医生。但这医生不知为什么，千般万般不愿意为父亲治疗，说是父亲犯的病太过严重，医坏了他眼睛有损自己的名声。

    但母亲始终坚持不懈，终于打动了医生的心，于是医生特意亲自登门来给父亲治病。­

    他一身白大褂，面目上有些疤痕，依稀有些相似。年轻的医生撩开父亲的眼皮看了一阵，道：“你丈夫患病多少年了？”­

    母亲憔悴的脸上略显回忆，道：“大概是第十个年头了吧…”­

    医生嗯了一声，打开了医药箱子，用手撑开了父亲的眼皮，检查一遍，说：“患者的眼睛需要做割除手术。”母亲一愣，说道：“医生，你也知道，我们穷人家没有钱……”医生手抄在白大褂里，沉吟了半晌，终于决定把他送回院里进一步治疗。

    父亲住进了医院，动好了手术，眼睛终于重现光明，更令人欣慰的是，他的脑血栓也终于得意康复了。出院那天，夫妻两人都要去感谢那个年轻医生，但找遍了全院各科，始终没有小伙子的身影。护士建议他们去院长室问问，夫妻两人满怀激动来到院长室。

    当问及那个小伙子的时候，院长的表情显得特别语重心长，院长告诉他们，这个小伙子叫小刘，是他把自己的左眼摘除后替父亲换上的，之后，便辞职了，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以后将去哪里谋生。

    两夫妻顺便问及小刘的来历，院长补充说：“小牛十五岁的时候参加过打群架，被一帮人送来我们医院，后来所有负责人都跑了，我同情他便把它收留了下来。这孩子后来性情大变，特别想要学医，我为他为什么，他只说，他希望有一天能够治好父亲的脑血栓……”

    听到这里，夫妻两突然泪流满面。父亲长叹一声，猛地拿起烟杆敲着自己的脑袋，母亲连忙给他抢了下来。

    院长不解，只听夫妻两颤抖着双唇，呼喊道：“小毛，小毛，他是我们的小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