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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人物]14 邂  逅

    (小说)江北川                            　

    老杨第一天到安家上班，依然是安诗人在家，老杨洗衣服时，安子石去买菜。从八点半干到十一点半，衣服、四室一厅的环境卫生、中饭菜全部做好了。

    门铃响了，安诗人的爱人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陈瑞娟回家了。老杨勤快地去开门。

    陈瑞娟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

    老杨也愣在当场，片刻，老杨嘴角抽动了一下，苦笑着轻轻吐出句：我是新来的钟点工。

    安诗人从书房出来，边走边说：瑞娟，这就是杨师傅。她是我妻子，在宣传部上班。

    陈部长虽说应对过各种场面，今天竟也不大自然地说：我跟老杨好象是同乡，也是樊汊镇的。

    老乡？太巧了！开饭吧，老杨，你也吃一盅。

    我不会喝酒。我洗一下手。逃进了卫生间的老杨对着镜子拍打着自己的头，嘟哝着：我怎么就没有问问他老婆是谁呢？怎么就没有问问他老婆是谁呢？唉……

    陈部长跟老杨不但是同乡、同学、同是插队知青，也同是初恋的情人。老杨今天的处境，陈瑞娟二十八年前就预料到了。老杨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小娟哭着喊出来的那句话：你这脾气，一辈子都会吃亏的！从此，陈瑞娟由“工农兵”大学生分配到镇革会、县广播站、市府办直到升任宣传部长。老杨是最后一批返城知青。进厂做壮工，跑外勤。工作之余看了不少名山大川，写了近千首诗词和数十篇游记、小说。又有什么用呢？厂里的负增长越来越重，总经理除包养小情妇外，还在五星级宾馆玩俄罗斯小姐，一掷万金。一帮帮闲没有玩俄罗斯小姐的资本，国产的还是要玩的。没几年，厂子倒了，紧跟总经理的一帮帮闲都富起来。老杨和大多数工人一样下了岗，快五十的人了，干什么呢？孩子还在读书，老婆又体弱多病。

    老杨想不干了，立马走人。可是姑娘的学费、老婆的生活费在何处着落？人得适应生活，而不是让生活来适应人。他咬咬牙还是不走了！安诗人比别的人家加了50元工资。

    饭桌旁的陈部长竟也觉得今天的菜很好吃，市里一流的四星级“春江大酒店”的菜也不会比这菜好。他真聪明，干什么都能做出个样子做得好。《春江吟草》上那些诗、词、曲写得相当不错，什么时候又学会了厨师？唉！怎么就没人…… 老安如果知道他是我的初恋怎么办？就明天了嗳，小逸就放寒假了，儿子知道了如何得了？她不敢再往下想。

    儿子安逸在南大中文系读书。明天，放假到家吃晚饭。

    次日，安诗人买了许多菜，客气地说：老杨，菜都在这，怎么弄，主你做。中午，简单，主要是晚上，小伙家来啦。

    老杨边清理生菜边说：炒水芹百页、安豆鸡片、虾仁腰花。烧火腿海参、白烧淡菜、蹄肚汤。够吃了。

    安诗人听罢，心中着实一惊：要死，六只菜，三个菜的名都没听说过。别人不晓得就罢了，我这个《维扬家宴钩沉》的编撰者竟然都不知道。看来，老杨有点儿故事。得问问：杨师傅，虾仁腰花、白烧淡菜、蹄肚汤这三款出自何种菜谱？

    噢，没谱。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老杨说着进厨房洗菜了。

   “奥迪”的喇叭声不同凡响，让你感到它的尊贵。老爸，来帮一下，拿东西。安逸人未上楼，已闻其声。部长的司机忙说：我来拿，我来拿。

    陈部长看着长得很酷的儿子嗔怪道：有多少东西，跟你爸绰得这样子。

    晚饭桌上四个凉菜，一瓶“剑南春”和一瓶“野力”干红。父子坐定，四只酒杯斟满。瑞娟亲自到厨房端菜。安豆鸡片一端上桌，安诗人审视后评道：鸡片白如霜，豆苗绿似玉。

    安逸喝了一口干红，笑道：很对仗，老爸不愧是诗人兼美食家。妈你也吃吧。

    瑞娟在厨房里看着老杨炒虾仁腰花，老杨手腕一抖，滚汤的菜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又落入大马勺中，点明油，起锅。瑞娟小声说：老杨，今天就吃过晚饭再回去。老杨似乎没听见。

    安诗人一边呷酒，一边评道：腰花嫩而不生，这淡菜汤清而鲜，特别爽口。好手艺啊！杨师傅，汤等一会，先来喝吧。

  　老杨出厨房，边褪护袖边说：蹄肚汤在电汤煲里，吃时放一点胡椒粉。我走了，你们慢用。

    安诗人今天很是热心，真有点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子？不行，今天非得喝两盅。瑞娟，你们老乡。

    陈部长站起来，严肃地说：杨壶，请留步，回去不也要吃晚饭吗？酒都斟好了。此时，她的声音不高自远！

    已走到门口的老杨，听到陈瑞娟直呼其名，既熟悉又陌生，他仿佛打了个寒噤，停下了，回到了桌边就坐。真是酒壮人胆，三杯下肚，不善言辞的老杨竟也吹开了：做菜不难，我总结了六个字，料正、火候、咸淡。其实，也就说容易做就不容易了。

    安逸冷不丁地问：你怎么不去做大厨？月收入大几千呢！你完全行，真的！

    老杨摇摇头没头：没证，没用的。推销自己，又羞于启齿。

    安诗人谈起了已故作家汪曾祺的《旅食文化》，又谈到岳阳楼，安诗人全家都去过。安逸是搞唐代文学研究的，对岳阳楼的了解似乎不在其父之下。他说：楼始建于唐开元年年间。宋滕子京重修，滕倚楼不朽、楼倚文不朽，而作者又不曾去过岳阳，真不可思义！

    安诗人慨然而叹：写岳阳楼的诗很多，最好的莫过于杜甫和孟浩然的“五律”。然而，千载而下，历代诗作浩如沧海，竟无一首能与其相匹敌，殊为憾事！

    第一瓶酒早光了，第二瓶也已下去一半。老杨一仰脖子又干了杯，酒壮英雄胆啊，难不成沦落到干家政的老杨亦英雄乎？他也谈起了诗：吴楚东南圻，乾坤日月浮。何等气势！孟夫子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亦端的健笔凌云啊！但是，有一首现在人写的“七律”《登岳阳楼》：

    山川形胜岳阳楼，玉鉴青螺极目收。

    苍霭丹枫渔唱晚，白云画栋雁声留。

    北赓巫峡千年曲，南解潇湘万斛愁。

    欲问此时情几许？一轮明月洞庭秋！

    我觉得还可以。呵呵！我只是觉得还可以。

    安诗人忙说：等等，老杨等等，我拿纸笔，记下来。老杨又背了一遍，安诗人笔走龙蛇记下了这首登岳阳楼。给老杨确认无别字。安诗人又细看一遍，一拍桌子，大笑道：你什么还可以？好一个对仗工稳，以景结情，一气呵成啊，应干一大杯！

    陈瑞娟仿佛走了神，又似乎多喝了两杯野力干红。四人真的干了一杯。

    安逸问：作者是谁？

    老杨的嘴角咧了一下，笑了，但有点凄凉的样子。轻声道：是我。

    安逸笑了，安诗人也笑道：老杨，酒多了，别开玩笑。作者究竟是谁？别保密嘛！

    老杨起立举杯道：我借花献佛，以此杯祝安诗人贤伉俪健康幸福，祝安逸学业有成！老杨一饮而尽，抱拳转身走了。

    安诗人忽然想起了追问登岳阳楼诗的作者姓名和谈菜谱的事，追至门外，楼梯下传来了老杨的酣吟声：流光渐碎男儿梦，浊酒难销壮士愁……

              　　　2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