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凯
• 醉玉如雪
• 李宣章
• 雅风当月
• 史春培

• 洙泗清风

独上兰舟

序曲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

我第一次看到这首词，是在爸爸那本厚厚的宋词选里。那一年我只有六岁。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我抱着那本大书坐在床上，整个人都沐浴在柔和的灯光里。白纸上清清楚楚地排列着优美的小字，每个字都对我嫣然含笑，散发出阵阵清凉沁人的幽香。我对它们也报以微笑。虽然能认的字很少，但我很有兴致地辨认着它们。终于，我吃力地读出了其中的一句——“独上兰舟”。坐在写字台前忙碌的爸爸忽然回过头来，惊讶地瞪着我，足有一分钟，他起身走过来，轻轻拿过我手中的书，和蔼地说：“不要乱看这样的词，孩子，你还太小。”我看出了他眼中的经过掩饰的担忧。“太小就不能看吗？”我不甘心地盯着爸爸。爸爸笑着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把那诱人的书轻轻放在了书橱的最高层上。

我默默地睡下了。我依偎在已经熟睡的妈妈身边，心中牵念着那本厚书，那一页上微笑的小字。真的，它们多么美丽而神奇！一会静静站立，一会翩翩起舞，诱惑着我的眼睛，我的灵魂。梦里，我看见一片安静的水，一轮皎洁的月……尽管我不知道这些小字排列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让我看它们，我还是本能地感觉到，它们跟水、跟月亮一定有关。因为它们的容貌是那样清秀，它们的舞姿是那样纯净。一种水一样柔和、月一般清莹的东西在我心上流淌，像妈妈的手在轻轻抚摩，像一支童谣飘散在淡淡的风里，像院子里茉莉花的香气在悠悠舒散……

那是一个无知的孩子最细腻的感觉。我永远记得那种感觉。

我想，我要弄明白它们，我要长大。

现在，我终于长大了。我顺利地考入碧海师大中文系。在写字台前，我不止一次地默诵这首著名的《一剪梅》，为易安居士的离愁而叹息；在课堂上，我不止一次地聆听老师对这首词深入的剖析，被婉约之风的柔美所迷醉；在校园的绿色小径上，我不止一次地想象那个缠绵迷离的境界，体味明月与流水对生命的暗示。我弄明白了，深深地明白了。幼年的小小心愿，终于得以实现，而我，长大的我，却茫然了。

自幼年认字时起，我就对古典诗词有一种特殊的好感。高中时代，我已经把它们看作是鲜活的生命。它们或沉静似水，或跃动如火，向我展示着种种美得不可思议的意境。虽然隔着厚厚的历史，但我清楚地听到了它们跳跃不息的声音。我最大的乐趣是手捧书卷与它们对话。我甚至和它们形成了一种默契，和它们相知相爱，作一种不可言传的神思的沟通。在这所大学里，我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我深爱的古诗词，从诗经时代的烟雨到汉魏时代的明月，从建安风骨到唐风宋韵，从屈原的瑰丽神话到李白的雄浑风景……我尽情漫游，不知疲倦。一切都会令我惊喜和充实。我的确懂得了许多许多。但是，我惟独没有弄懂自己。我的头脑里装满我熟谙的诗词古风，但我却无法熟谙我的内心。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首《一剪梅》后来竟会那样深刻地铭刻在我的心底，成为我青春的证物，那简单而又复杂的“独上兰舟”，竟无意间成了一句谶语。

                                    第一章  忆吹箫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听到《一剪梅》这支曲子。

那是四月的一个周末，有很好的月亮。我和莲莲坐在校园北侧的小湖畔。我们像往常一样，随意地聊着。我们谈梦，谈未来，谈古人，也谈身边的一些趣事，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我和莲莲都不是很善于言谈的人，但我们谈起来却常常滔滔不绝，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也许是性格相近、兴趣相投的缘故，我们的心灵总是相通的，同室的女孩常开玩笑说我们是一对孪生姊妹。

“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毕业后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当一名乡村女教师，与世无争，天天和一群天真的孩子为伍。”莲莲无限神往地说。

“那我们一起去吧。宁静自由的生活最好。”我被她感染了。

这时湖畔的树丛里忽然传来一缕箫的低吟。我们惊奇地望去，只见树间草上洒满月的清辉，并无人影。

接着箫声缓缓地流淌开来，如溪水潺潺，如云烟萦回。曲折的韵律流过青青草地，汇入湖中。湖水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烟，空蒙而神奇。水面泛起细微的银色波纹，像被箫声感染了似的，颤颤欲碎。

我恍如在梦中。那音乐无所顾忌地流着，舒展着，一湖春水，一湖明月在乐曲里荡漾。我看见一树红英纷纷飘落，一叶扁舟悠悠离去，一只白鸥遁入远天……箫声如此清澈，如此纯净，却又仿佛蕴涵了千折百回的忧伤。我仿佛走进了古典的江南，在一片秀美绝伦却短暂易逝的风光里沉醉不醒……

箫声流过寂寞的花林，润湿缤纷的春色，如一缕悠长悠长的叹息，飘向遥远的白云，余音犹自在波光粼粼的湖上萦回不绝。

莲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小荷，你又陶醉了！你陶醉的样子像个小傻瓜！”

我睁开眼，拉起莲莲的手就向那片树丛跑去。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看看吹箫的人究竟是谁。莲莲想必很明白我的疯劲儿，也急急地跟着，边跑边说：“人早离开了吧？不一定能看到！”

撩开长长的树枝，我们走进树丛后的一片绿坪。细密的嫩草铺地，草丛中有那种蓝紫色的小野花点缀着。月光把绿坪装点成一方仙境般圣洁的土地。

绿坪的中央有一株高高的白杨树。一个高高的身影倚树而立。

我和莲莲静静地走过去。那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月光下他的侧影挺拔而优美。他发现了我们，轻轻转过身来。他手中拿着一支长长的竹箫。

我很想问他，他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但我说不出话。我不喜欢小说或电影中离奇的偶遇，也不愿相信自己正处于这样一个偶遇之中。我觉得一切并非偶然。我似乎很早很早就期待着这个时刻了。这支曲子，这片绿坪，如此熟悉，也许梦里曾见？这个人——他令我吃惊，却又令我感到亲切。这是一个梦吗？

我这样迷惑着。我听见莲莲在耳边低语：“这可能是高年级的学生吧？也许是音乐系的？”

我也猜测着。莲莲见我不语，便自己大大方方地向那人开了口：“你是学乐器的？你吹的曲子真好听！”

那人微笑，摇头。月下的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

“我学中文。闲下来练练吹箫。”他说。他的声音浑厚而沉稳。

“你一定练了很久了！”莲莲说，“你吹得很熟练，她都陶醉了！”她指指我。

“练了十几年了。”他简捷地说，同时仔细看了看我。我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

莲莲没有注意到这些，她仍然有许多问题。

“你上大四了吧？或是……读研究生？我怎么从没有见过你？我们也是中文系的啊！“

“我上个星期才来这儿。“吹箫人又一笑。洁白的月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他眼中闪烁着温和动人的神采。他是神秘的。

“刚才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一剪梅》，也叫《月满西楼》。是根据李清照词意而谱写的。”

“歌词呢？和李清照的原词一样吗？”我迫不及待地问。那时我从不知道有这么一支曲子。

“是的，完全一样。很美的词。”他说。

“我们能不能再听一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勇敢地提出要求。在陌生人面前，我一直是沉默的，甚至是羞怯的。我为自己这忽然生出的勇气感到吃惊。

他含笑点头，双手握住了那支竹箫，箫上的丝带随风轻扬。

音符如纷纷小雨，自长长的箫管中飘洒而下，汇作一股清泉，潺潺流淌。流过绿坪，流过湖岸，流入我干涸的心田。我的心惊喜地悸动了，仿佛蛰伏已久的动物忽然醒来，看见广阔深邃、明媚如洗的蓝天，只想奔跑跳跃，只想长歌舒啸……

泉水流过之处，草木脉脉含情。

我跟随泉水漫步而去。一条弯曲的小径伸向白云深处。苍翠的藤萝牵拂衣襟，林丛中时见殷红的相思豆闪烁。青青小草吟着湿润的歌谣，伴着这清泉潺潺向前的曲调，翩然而舞。四下寂无人声，惟有泉声丁冬，如鸣佩环。

青青的树，青青的草，青青的水色，青青的一片薄而湿的烟云……

青青世界的尽头，是一片浩淼的水。残荷的瘦影在风中摇曳。凋谢的花儿依然亭亭玉立。清远的芬芳悠悠飘散，把一切都带入神奇而悠远的梦境，昨日的梦境。依稀有一种气息，犹如密封千年的醇酒破坛而出，令人沉沉欲醉。

一轮明月挂在如洗的天空上，一切都是湿润柔和的青色，透明的青色，月光如水水如天。

那座雅致小巧的亭台，楚楚动人地立于岸边。是谁在楼上发出悠长的咏叹？纱帘微动，一位清丽绝伦的女子姗姗下阶。她云髻高耸，身披洁白的纱罗，手执一卷诗稿。她的步子如柔美的音乐。她向远天凝望，明眸如水，玉容寂寞。轻轻地，她松解长披风的带子，撩起曳地长裙，迈上那轻盈的兰舟。洁白的披风松松地斜在她肩上，如披一肩轻霜。小舟缓缓行去，她回首，眼中有长长的深深的幽怨。小舟如一片苇叶，在浩浩水波间漂流，愈去愈远，但见舟中人罗衣翩翩，雪袂飞扬。渐渐地，小舟遁入茫茫天水之中，只余下迷离的夜色，冷冷的波光……

泉水早已不见踪影，浩淼无边的水波的吟唱代替了泉声。水边有一树不知名的花儿，正纷纷零落，雪白的花瓣落入水中，随波飘荡，每一片落花是一叶小舟，载着一个梦幻悄然远航。

明月之下，一页诗笺遗落在岸边。它随清风起舞，亦如一片洁白的落花，倾诉着道不尽的哀怨，讲述着古老的爱的传说……

一种悠长曲折的叹息，在水上月下萦回，余韵袅袅。

我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里醒来，忘记了身在何方。只觉心头萦绕着一种莫名的情思，似是淡淡的忧伤，似是深深的留恋。

明月依旧。我看见襟上洒满了清光。一个朗如明月的微笑令我有些吃惊。

“并不熟练，但我很投入。”吹箫人抚弄着他的箫，似在对我们说话，又似在自语。

他是一个很好的乐手，也是一个出色的诗人，一定。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