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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这一夜，高家的小北屋也是亮了一宿灯，董彩屏是生生坐到天明。新婚头一晚，新娘子就耍了单，搁谁能躺得下，睡得着？虽然望田没把送货的事说透，可彩屏不傻不讷，想也能想到这里的凶险。再加上这一夜，学士府胡同比平时闹腾得多，挎子、汽车一会儿一过，好像还抓了不少人，更让她的神经像绷紧的弓弦。这一夜，是真难熬。

好容易盼到了天亮，可董彩屏熥好的饭菜都凉透了，也没见高望田回来。家里虽没有个钟，可看老阳也知道，七点都得过了。她真有些急了，城门六点就开，这时候咋也该到家了，莫不是……她不敢往下再想，急匆匆出了屋，就往外走。都打开了街门，却又停住，急蒙了的脑袋才又清醒了。哪有新娘子一大早就找新郎的呀？现眼不说，更招了嫌疑。只好心里暗骂了自己几声“呸！呸！呸！鸟鸦嘴！”，才沉下点儿心，稳住点儿劲。好在刚回到屋，把饭菜又熥上，高望田和“活宝”就进了院。

董彩屏一见啥也顾不得了，拉开门就一头扑进了高望田的怀里，眼泪止不住地直往下掉。高望田还不知道她委屈？可挟着一匹布，只腾出一只胳膊揽住她，轻轻拍了几下。没想到更坏了，她竟一下哭出了声。

“活宝”也没敢吱声，只坏笑着一旁瞅着稀罕。

高望田有些宭，忙“哎”了两声。

董彩屏向旁一瞥，挂着泪的脸也一下羞红了。赶情刚才她眼里只有望田，旁边多这么大一个活人，她愣没看见。不由得抵嘴一笑，忙扭身先进了屋。

“哎，望田哥，我……还是先回吧。”

“别介，咋也吃了再回，走一宿不饿？”

“饿难受，当电灯泡更难受。”

“你这小子……”

高望田说着，扬了扬巴掌却没落，活宝才笑着出个怪相，跟他往屋里走。可他还没到屋门前，刚迈进门坎的高望田就让彩屏给推了出来。

“瞧您这身，比土地爷还土。”说着，她手里的炕条帚在高望田身上就一阵猛拍紧扫。见“活宔”自已那儿胡乱掸着，又走了过去。“别猫盖屎，不扫干净可不让进门。别动，扬着手。”

“活宔”老实地扬起手，可嘴又犯上了贫：“嫂子，昨儿晚上我可没顾得闹洞房，今儿晚上补吧？”

“好啊。”董彩屏应得脆生，可手中拍着土的条帚却掉了头，磁磁实实地给了两下。见他“哎哟”着直跳脚，笑道：“晚上你可别不来，我用顶门杠给你舒筋，行不？”没等“活宔”搭上话，人家边把条帚塞绐他，边来句“自已扫，”扭头就往回走。

“活宝”朝高望田苦笑一声：“哎，哥哟，嫂子可够猛的，以后可您够受。”

董彩屏见高望田只憨笑着，跟不上话，撩开了门帘又扭过头来说：“还贫？夲来嘛，我还想给你保个媒，冲你这贫……算了。”

“别介呀。”“活宝嚷着，好歹扫了扫，就跟望田进了屋。

高望田认了真，忙追问：“哎，莺儿，真有合适的？”

“那还能假？”

“那你给提提，‘活宝’也老大不小了。”

董彩屏边端着菜，边问：“乡下的行不？”

“活宔”没搭腔，高望田又应着：“行，乡下的实在。”

“稍胖点儿行不？”

“行，富态。”

“模样儿不俊行不？”

“嗨，丑是宝。”

“丑倒也不丑，人家可会倒饬，一领翻毛大氅，一根细细的小辫，两个搧风大耳有福，四只小皮鞋一蹬……”

高望田还没回过味儿，活宝嗔笑地出了声；“好啊，你们两口子一捧一逗，说相声？嫂子，你说的不就是头猪嘛，更好，正缺油水，宰了吃肉。”

屋里一阵开心的笑声。

看着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开了吃，董彩屏才又道：“‘活宝’说正格的，嫂子给你惦记着这事。”

“嫂子，我也说正格的，您别费心。”

“有了？”

“活宝”苦笑一声：“哎，光心里有念想，水里头有月亮，管用？”

高望田听了，忙问：“是……谁家闺女？”

“活宝”欲言又止，倒咬了一大口窝头，闷头紧嚼。

高望田刚要追问，外边有人敲门。董彩屏忙上前撩帘开门，没想到是杨志兴滿脸严峻地站在门前。

“杨叔？！您……”董彩屏不觉愣了愣，甭论老礼，就新规矩也没听说过新婚笫二天，老家叫起的呀。

杨志兴没顾她的脸色，抬腿就要进，可一眼瞟见屋里的“活宝”，却又收住了脚。

高望田见是杨叔，也忙起身迎。“杨叔，进屋呀。”

“不了，望田，你出来。”杨志兴说着，先径自走到一边。

高望田知道他一定有要紧又隐密的事，忙跟了出来，带上门才凑到跟前。

杨志兴板着脸问：“你小子夜里干吗去了？”。

“我……没，没……”高望田让他问了个愣，想遮也说不利索。

杨志兴没等他说完，哼了一声打断；“哼，你呀就没长会扯谎的脑袋，我可眼瞅着你俩回来的。昨儿我还交代你，忍着点儿别瞎折腾，你当耳旁风？”

高望田尴尬一笑，说：“是……是给清河送了几车粪，早订下的。”

“送粪？为两车粪舍大婚头一宿？谁信呐？”杨志兴见他被噎得没了话，倒叹口气，自己岔开话题。“哎，算了，这事以后再审你。我来……是告诉你件要紧事。”

    说到这，他停了停，向两旁扫了一眼，才压低了嗓门，又道：“成龙不弄了些便衣二狗子在前院和东院嘛，昨晚上闹腾一宿，逮来不少人，听说都是锄奸队的。”

“锄奸队？那我爹……”

“我寻摸着这里头没他，刚才我瞅见成龙出去得意着呐，要是有你爹，他还乐得出来？”

“那……”

“可没进去也危险，有人要咬不紧牙一突噜，就没准给扯出来。”

“那得给我爹报个信呀。”

“我就是这意思。”

“那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

“据说在燕京大学里，具体什么地方可不知道。那里头大着呐，又没法明问,你怎么找?”

这话把高望田问住，皱着眉直嗫牙花子。

“你看这样行不？”杨志兴道：“燕京的校董查理，是个美国人，他和少爷、郝先生都是好朋友。这郝先生和你爹是一事，估计查理校董应当知情。你干脆到那儿就找他。”

“人家那身份能见我？怕连门都进不去。”

“你就说是齐少爷让带话给他。”

“嗯……可锄奸队这么机密的事，他能信我个生人？能带我见……”

“嗨，见得着，见不着你爹和郝先生不要紧，把话带到了，把事说清了就得。要去赶紧，别抠抠啜啜，出去叫辆洋车。”

“好，我这就去。”高望田应着点点头。

    早上八点刚过，郝炳臣却出现在“百花舫”的胡同里。他和高桂庚是昨晚才从西山返回燕京大学的，今天一大早就赶来，就是要向上峰发电联名力保齐月轩，也请示策反刘成龙的计划。

还没到门前，他己经发现情况有些可疑。平时这个时候是这胡同最清静的时间，可今天胡同口儿有人倚着电杆儿站着，胡同里也有三俩人来回溜搭，而且几位的眼神都不对。大门口还有个车夫坐在辆洋车上，这会儿哪有在这地方趴活的呀？所以他在门前没敢停步，径直走了过去。出了那边胡同口，走出了好远，才找了个早店摊坐下。要了个碗炒肝，边吃边和摊主闲聊起来。

“掌柜的，都说北平八大胡同出名，就是这里吧？”

“您外埠来的？”

“是。”

“哎，也是好事不出门，臭名传千里呀。这儿可不归八大胡同，您要找，往东再往南，挨着那几条胡同都是。”

“我不找，就随便问问。我听老乡讲过，他有个老相好在这儿，好像在……对，百花舫。”

摊主一听，吓得一激灵，看看四下无人，才低声道：“那地方您可别去。”

“怎么？”

“嗨，昨晚上让抄了，可逮进去好几个，就打我这门口过的。”

“为什么呀？”

“那哪知道呀，不过看样子事不小，不是为花事，八成是抓的抗日分子。”

郝炳臣听着心里一惊，可没露声色，又闲聊了几句，特儿喽了几口炒肝，才起身离去。到了街上，忙要了辆洋车，就奔了西直门。一路上紧催慢喊，让车夫一溜小跑。

进了燕京大学，他也没敢耽隔，立刻去找高贵庚，可却找不到人。见着查理，才知道已有人来给报了信，也已转告给他的部下，还留在原住处的几个人早撤了出来，分散到学生的宿舍里。原先已转移的人员，也又都挪了地儿。郝炳臣这才算松了口气。

也多亏他们早转移了两个小时。当天中午，就有一伙人翻过学校北墙，冲进了那座小楼的地下室，可一个人也没捜着。后来被护校队的人发现，他们打伤了两个学生，才又翻墙跑了。过了没多久，宪兵队又来人了，说是有人报案，说有劫匪进入校内，打伤学生。为保证学校安全，他们要对校园内进行检查。校董查理来了个挨打不喊疼，吃亏也不认账，一口咬定什么事也没发生，肯定是误会谣传，这才把日夲宪兵拒之门外。

郝炳臣反复掂量了眼下的情况；队伍已遭重创，情报来源已断。行动队行踪也暴露，燕京校园虽有国际公约保护，可也恐敌人不择手段。不仅自己的队伍有危险，而且会殃及无辜。电台己失，无法请示上峰，他只好自行作出了决定。让高貴庚带着手下弟兄，当晚就转移到西山的老旗营，暂停一切行动，等待命令。而他自己要赶往太原，面见上峰。

转眼新年伊始，1938年1月初，日夲人拼凑的“中华民国临时中央国民政府”在北平正式挂牌开了张。虽然打的国字号的招牌，可这个伪政府从建立到倒台，势力范围就没出过平津华北。所以后来为了区别以后成立的汪伪南京政府，无论民间还是史书大都把它称作“伪华北政府。”

说它是拼凑，那是一点不假，打着中华民国这么大个招牌，却没几个称得起门面的人。日夲人才顾不上那么多，他们成立这个政府也就是多一台傀儡，多一面幌子，自治只是句空话，军政实权还是紧抓在他们手里。利用这傀儡和幌子，他们无非想把侵略美化成合作，给日夲的军事行动蒙点儿遮羞布。只可惜势得其反，这不仅使国际上落个此地无银三百两，也断了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的退身步，逼得他不得不豁出老夲儿，坚持抗日。

松崎原山倒也算说话算话，让刘成龙也当了华北政府情报处的处长。不过因为时间太过仓促，没来得及通过政务委员会，所以处长前面，只好先加了个代字。其实这也就是顶大帽盔，底下的头可没见长。华北的军政情报还是日夲人亲自抓，他这代处长还是原先那摊事，也就在北平城里和城边上折腾。尽管是头小帽大，虚得多，旷得很，到底是多些风光，让刘成龙还是有些受宠若惊，感恩戴德。

上边掉点儿，下边自然也湿地皮儿。随着这临时中央政府的成立，日军已占领的华北各省市，各县区也相继成立了伪政权。北平西的宛平、良乡、房山县也不例外。区域划分还因袭过去的管辖，不过没了下面沒了区长，以维持会长代替。县长也不叫县长，随日夲人复了古，叫县知事。日夲人还把投降的国民党部队和杂牌队伍整编成“皇协军”，各县让建保安团，各区要建保安队。北营十二屯也接到让成立保安队的命令，还给拨了几十支长短枪，这正和了齐月轩的意。夲来就队伍现成，倒从藏着掖着变成了大模大样。

与此同时，日军更加强了清乡搜山的行动，不过在山连山、谷接谷的平西收效甚微。大部队进去，人家闪了，小股的进去，就经常不是有去无回，也是伤亡惨重。当时山西前线正是吃紧的时候，鬼子一时也是无兵可调，后来索性只龟缩进县城和主要据点，守住铁路、公路要冲轻易不出来，广大的平西山区还是各种抗日武装的天下。

左溪川、张志诚在那天当晚就和在凤凰山集结的那支国民抗日军联系上了。并在三天后，与热河西进的部队汇合，正式成立了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笫五支队，支队司令员仍由赵然担任。这晋察冀军区就是东进的八路军115师的主力，他们已在广灵、易县、涞水、涞源、阜平等地建立了敌后根据地，开辟了广阔的敌后战场。为了利于部队整编补充，笫五支队成立后，主力就又穿妙峰山，经蔚县，南渡涞水，撤到阜平县的根据地修整。左溪川没随队前往，完成使命后又返回了热河。张志诚在一总队任了队长，他也没有去阜平，而是奉命带一支三百多人的精干队伍进入宛平县百花山一带，在中党地方党组织配合下，发动群众，扩大武装，开辟抗日根据地。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笫五支队的建立使北平地区的抗日斗爭开始了崭新的篇章。从此中国共产党和它所领导的八路军成为了北平抗日斗争的中坚力量。北平也再不是日夲鬼子巩固的大后方，而渐渐成为人民战爭汪洋中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