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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袋咸菜

（一）

四十多岁的朱老师个子极矮，为了弥补这个缺陷，他经常穿着高跟鞋，只是这高跟鞋与女人的高跟鞋不同，是他精心从鞋店挑选的后跟很宽又很高的一种男式皮鞋。你看了朱老师的皮鞋，会在心里惊叹一声：噢，原来，这世上除了女人有高跟鞋，还有这种专为矮个男人设计的高跟鞋啊。为了掩饰自己穿了高跟鞋，朱老师还爱穿又紧又瘦又长的裤子。只要仔细留意，准会发现，朱老师的任何一条裤子，长的都能护住脚面。

朱老师教数学，他奋力的伸展着胳膊，才勉强够着黑板的一半儿高。他把脚尖惦起来，又向上伸了伸胳膊，画出了一条漂亮的抛物线。讲台下面四十多双眼睛没在抛物线上，全都瞧见了由于朱老师的奋力伸展而暴露出来足有五厘米高的鞋跟。教室下面一片哗然，大家嘻嘻掩饰着交头接耳。尽管朱老师讲课很有一套，尤其是板书极为漂亮，粉笔字写的有板有眼，朱老师本人还恢谐幽默，可是他的课上的效果并不咋地，学生们的注意力全让他的形象给分散了。按说初三了，学生们应有点自知之明，可四十多号人的注意力大部分用在研究朱老师的裤子和高跟鞋上，或者他间或讲的笑话身上。尤其是一些女学生，竟在心底暗暗喜欢上了朱老师的字体和他的口才，嘴上无一惋惜的感叹，造物主为什么让这么有才华个人儿长如此之低的个头呢？啧啧！

话说朱老师正在板演二次方程的求解过程，突然，他奋力挺拔的手臂就停在了半空中。门外站着一农民妆扮的男人，身边还跟着个小农民模样的青年，站了老一会儿了。朱老师开门，接过老农模样的男人手中一张便条，便领着小农模样的一青年进了教室。

四十多号人立刻哗然，四座皆有噪动。似乎正合大家的胃口，每天能整点新鲜事儿开开眼力界儿，比求二次方程有多少个解更有趣许多。

小农模样的青年瘦高个儿，刀条脸，背有点微驮，额头上生满粉剌，鼻梁上挂一幅松松的近视眼镜，新剃的短寸头，头皮上泛着新剃的青茬儿，一块一块的，显露着剃头师傅技艺不佳才造成的如此劣迹。时值盛夏，其余四十人皆着背心汗衫。却见这青年着一身旧军装衣裤，脚穿一双半旧发黄解放鞋，脚踝口处外露一段青灰色毛绒袜，手里抓着一个半绿半黄的旧军包。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朱老师领进来的怪物一般的人物，又一阵小规模的噪动。似乎是时光错位，又似生了错觉，凝望着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天外来客。

朱老师也瞧着青年这一身行头，终于发出一声实在憋不住的笑，朱老师的笑与四十多号学生的笑是有区别的，学生是想笑而不敢笑而矜持着偷偷的笑，朱老师的笑是由开始矜持最后终于把持不住开闸泄洪般的笑，朱老师这一开闸泄洪不要紧，后面紧跟着千军万马，波涛汹涌，一发不可收拾的排江倒海般的哄笑。朱老师又紧装威严，可嘴还是合不上的，他说，同学们，大家先静一静，咱们新来了一位新同学。四十多个脑袋左顾右盼着，似在互相告之：噢，这小农原来是同学，接着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

（二）

朱老师转向新同学，哎，你刚才说叫什么来着？新同学早被这新环境新氛围整的窘迫不已，用那只穿着又黄又绿的半旧解放鞋的脚愣是在教室的地上搓出一长道土印来。他来回搓着脚，脑袋略显低垂，脸红耳热的样子。见老师问，才抬起头来，用一种阴阳怪气的方言说道：白——洋——标。

朱老师一听，把刚才好容易收回去的笑一下子又喷薄而出。朱老师“扑”的一声笑，重复一句：什么？白洋标？你说你叫什么？教室在笑的海洋里炸了窝。

新同学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人们猜测着，他莫非是从东北那疙瘩来的，一路上车开的急，没来得急换衣裳，要不大夏天的，捂这么一身装束？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洋——标？白——洋——标！就这么交头接耳着，仿佛这名字和外星人才相匹配。“白洋标”再也坚持不住了，他脸已经红到了耳根。他重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大声说，白——良——标！！

大家忽然被一股气流吸住了一样，全都屏住了气。噢，新来的同学叫白良标。

朱老师把白良标同学安排到了一个女生后面。女生从此就感觉自己身后怪怪的，有时候忍不往右下方一低头，就看到伸过来的一双黄绿旧胶鞋，还有里面露出来的青灰色毛绒袜。

白良标同学不善言谈，后来，坐在前面的女生终于发现了他不善言谈的原因，是因为他说有一口不同于大家的方言，只要他一张口，就会引来大伙儿的哄堂大笑。同学一笑，他就被弄的很窘，这种窘让白同学自己很莫明其妙：自己长这么大都是这么说话的，从没有像到这个地方来能引起如此之哄动效应。尤其是朱老师，弄得像跟故意似的，看大家听课劲头不足的时候，想调节课堂气氛了，就让白良标站起来回答问题。只要白良标一张口，整个教室保准爆笑，并立刻精神起来。

（三）

期中考试考完了，朱老师夹一摞试卷走上讲台，表情郑重而严肃。他咳嗽两声，顿一顿气才宣布了有史以来最雷人的消息，他说他初三的教学史上第一份满分试卷诞生了。朱老师有些激动，接下来，他非常郑重的宣布：白良标同学考了100分！这一宣布，整个教室又一次暴棚。大家齐刷刷的扭转脑袋朝白良标看去，再次弄得白良标窘迫不已，与他刚来之情形别无二致。坐在前面的女生不知为何感到心里暖暖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种快慰的浅笑。她自己的成绩却十分糟糕，一如继往的不及格。

自习课上，女生拿着自己的试卷往后扭转身，冲着白良标同学说，你给我讲讲这道题吧，这道，还有这道。白良标先是红了红脸，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显得很拘谨。然后才拿过女生的试卷，先是很惋惜，意思是这样的题竟然做错。然后一步步讲解着，他有一个特点，他不说，“答案就是这样的”，他说，“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每道题讲完，女生都接着问一句，对吗？他答“我觉得是这样的。”只是，每次“他觉得的”正是正确答案。

女生越来越喜欢上自习课，她扭头的频率越来越高，原因却不全是为了讲数学题。白良标来了好久了，一直那身旧军装，旧胶鞋，毛绒袜。女生托着书或作业或试卷一类的东西扭转头：哎，你不热吗？尽管她看到白良标已把袖子高高的挽起来，露出胳膊上的青筋一道一道的，她始终没好意思问：大夏天的，你穿毛绒袜子？你的脚有伤寒？

白良标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那你说的。没了下文。

女生觉得好笑，这算什么回答。

接着问道，你怎么学习这么好？

白良标答，那你说的，又挠挠头。

女生终于止不住大笑起来，说，你这人真逗，你说话不光口音古怪，口头语也古怪。以后她便注意到，白良标不光说什么话，后音儿总得带一句，“那你说的”。

说话的内容越来越丰富了，当然全是围绕着白良标。你在哪住？你从哪里来？你家都有什么人？为什么要转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上学？

白良标一一作答，他家乡在山区，教学条件差，他来投靠他姑姑，想在这里拼一年，明年要回家乡参加中考。姑姑家房子紧张，表弟表妹的都与姑姑同住，多他实在不便，他不得已申请住在学校。他不换衣服的原因是，他从家里只带来这一身衣服，还没来得及买，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去哪儿买，父亲来这里的砖窑打零工，活重工钱少，供他学费和伙食，他实在张不开口再向父亲要新衣服穿。

女生听了竟有几分心疼，女生心软，见不得别人贫寒。

白良标很快与大伙融为一体，他努力学说当地方言，这也让他觉得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而他那句“那你说的”也变成了大家统一的口头语。朱老师惦着脚，费了好大的劲儿，演算了满满一黑板，手里的粉笔在那儿最后一顿，说，看这个方程是不是有三个解？全班竟异口同声的回笿：那你说的。说完，全都哈哈大笑着回头看着白良标，弄得白良标再一次窘迫的挠挠头。弄得朱老师是一头雾水。

白良标被选拔出来，代表学校去参加全区数学竞赛，竟得了个冠军回来。一下子就轰动了全校，白良标一下子成了全体师生共同爱戴的人物。学习上认真刻苦，生活上坚苦朴素。这是当时人们爱戴一个学生的重要因素。他打学校里最便宜的菜，甚至常常不打菜，直接打俩馒头，再打一份菜汤。然后回到教室里学习。

（四）

女生心里便装了一个心事，趁父亲不注意，在自家的咸菜瓮里捞了一袋子咸菜：萝卜、芥菜、鬼子姜，每样都不肯落下。偷偷地塞进书包，第一个到了学校，悄悄的塞进白良标的课桌里。

女生的心嗵嗵跳个不停，她感觉到了白良标的伸进课桌的手异样的触觉。她照例一扭头，低声说，我给你带的。说完，她的脸红到了耳根，她看到白良标的脸也红到了耳根。那节课她什么也没听进去。

晚上还有夜自习，夜自习停电是经常的事，停不停电，大家都备有蜡烛，这是乡村学生的习惯。教室里烛光摇曳，看上去到别有一番情调。女生的椅子突然颤抖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女生往下一低头，发现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穿着毛绒袜的脚，在一下一下的踢她的椅腿。女生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左右都是同学。低声问，有事吗？

后边传来更低的声音：一会下了课，等我出去了，你把咸菜带回去吧。当着别的同学，我不敢吃你的咸菜，倒不是我怕，是怕他们起哄笑话你。

女生一听，心想，这个呆子。她带咸菜给他还真没想后果。也没想，同宿舍的同学问起他，谁送的咸菜时，他将如何作答？人们要是再起哄：你俩关系不一般啊，白良标怎么说呢？还是那句：“那你说的”吗？为了保护，他自然不能说出她。

我带回去咸菜？让父母看到了，如何解释？再说了，不就是一袋子咸菜，那是实在不忍心看着他成天的吃馒头就菜汤。女生心中一阵子委屈，眼里竟涌上来大颗大颗的泪，坐在后面的他自然是看不到。她又很想让他看到，干脆伏在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起一伏的。摇曳的烛光映着四十多张青涩青春的脸，晚自习上的最无章法，老师不来，各干各的，乱做一团，没几人正经学习。自然也没人注意女生是趴在桌上睡觉还是哭泣。粘在椅腿底下的那双脚立马就慌了，他停下来，一会又接着踢，一下，两下，三下。把女生的心全踢乱了。

白良标小声的唉求，别哭了，那咸菜，你别带走了，我要。

女生停了一下，她的肩膀起伏的更历害了。

那双脚还在踢，真恨不得能走过来，扶起她的肩，给她擦一把泪。白良标只能用脚传达，并小声说，求你，别哭了。女生真就停下来，从桌上起来，扭头低声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吃？白良标见她起来了，终于松了一口气，说，你放心，我决不浪费一块咸菜，我每天吃完食堂，就来教室，啃咸菜。女生“扑哧”一声就乐了，冲他说一声，傻子。

白良标终于露出笑容，轻松地说了声：那你说的。

（五）

离中考越来越近了，朱老师对白良标却越来越冷淡起来。学校也不冷不热的，迟迟托着不给白良标办学籍转移的事。最后大家才弄明白，白良标虽然学习一流，平时很受爱戴，但他最终要回原籍考试，为学校提高不了升学率，有他跟无他一样。朱老师好一阵不来上学了，整天让大伙自习，这对女生来说自然是件好事，可以多问白良标更多的问题。

一天，校长突然进来，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朱老师的老婆得了重疾，号召全校师生给朱老师捐款，朱老师是你们班主任，希望你们班能起带头作用。说完校长走了。

班长半天也没收上来多少钱。一是那时候乡村的学生穷，二是学生的思想高尚不到哪里去，跟朱老师的关系也仅限于观察他的瘦腿裤，高跟鞋上了。最多的学生掏出来也无非五块八块的。白良标却从后面走上来，啪，竟掏出一张五十的。全班人都震惊了。女生小声说，傻子，马上要走的人了，还弄的跟什么似的。

白良标挠挠头，笑着说了声，那你说的。

白良标跟随班长特意去看望了朱老师，跟老师做了最后的道别。

回来后，小声的告诉女生，我明早的火车。我填表所贴的照片要是有富余，就留给你一张。

女生听后又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低声说，能送你就好了。

白良标说，千万别，在心里送就行了。说完，把一只塑料食品袋装进书包。女生一看，是那只装过咸菜的袋子，被白良标带走了。

后来，听说白良标考的不错，考了油田系统，估计成了国家的人才。几年以后，那女生也早已离开故乡，偶然一次回乡，得知有一外地学生模样的人来当地探亲，特意打听她来着。女生听了，早已平静的心海再次掀起波澜，当年那个他，现在可好？

如今快二十年了，想起那端往事，如在眼前。

二十年前的那个女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