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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 道 赋

项学著

暮春亭午，庭柯清荫，爽风徐拂，四隅俱静，项生方就簟倚枕，收思小憩。一翁峨冠博带，皓髥童颜，飘然而至，朗声笑曰：“吾乃大唐韩愈也，觑子稍得闲隙，唯与子一晤耳，幸勿怪讶也！”生愕然拜伏曰：“不意一代文豪屈尊下顾，晚生何以克当！晚生一介寒儒，教书为业；前辈越千载而降，必有以教我也。”翁曰：“子业此亦有年矣，往往披星戴月，废寝忘食，然终解为师之道乎？”生曰：“‘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前辈之述备矣。”翁莞尔笑曰：“子言固不谬也。然世易时移，道演业变，今之师亦异于古之师也。”生惶惶然有惭色曰：“晚生七岁入庠，年十九登坛为师，未敢一日稍怠也，且备尝为师之酸甜苦辣，自以深味其道也；闻前辈言，不禁汗颜，幸前辈明以教我。”

翁挽袖褰裳，席地而坐，侃侃而谈：“至圣先师孔夫子之为师也，学高身正，敦品砺行，锦心绣口，玉振金声，使愤使悱，乃启乃发，因材施教，听言观行，诲人不倦，温故知新①；其词色之降陟，时地之简择，恒有所因。故有颜回、曾参、子贡、子路、冉有、公西华之徒聆其言而会其心；有《诗》《书》《礼》《易》《春秋》之典显其学而彰其才。贤人盈室，文光焕灿，彪炳千古，腾誉万邦。后之师者，鲜有能及者也。”

生曰：“先师之贤圣，吾辈固望尘也。然前辈处‘师道之不传’之唐代②，不顾流俗，抗颜为师③，且作《师说》之雄文，千秋传诵，亦不愧一世师表也。”

翁曰：“愈之为师也固不可以‘师表’论。顾视魏晋以降，人益不事师，曰师曰弟子者，则群怪聚笑，横被齿舌。吾朝之士大夫一族因袭流弊，耻师鄙学，尸位素餐，徒糜官禄，忧思所激，遂奋身犯侮④，覥颜授徒。孟子言‘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者，余之谓也。然愈道固不笃，业且疏浅，于后学固无所取者，止勉矫时病耳。”

生曰：“隋唐而下，科考日炽，明经取士，累朝越代。无数儒生为博功名、图出身，青灯黄卷，皓首穷经，其为师者固何如哉？”

翁曰：“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也。圣位端立，绛帐高悬，经传积案，执卷视馆。或断句习读，或剖章析篇，总期金榜题名，最羡琼林赐宴；弟子勉求一纸之凭，为师苦讨升斗之俸。此等塾师，“冬烘”腐儒⑤，往往心高命蹇，郁郁失志，僵守一隅，口腹自役⑥，亦多可怜悯者也。”

生曰：“古之师者苦心冥志，专执一经，传道授业，瘁力劳形，良有足多者，亦难以尽述也。晚生之于师道也，略参其管蠡矣。生计无虞，起居有度；或无颠簸奔走之劳，庶免暴晒淋漓之苦。弘文析理，发道义于杏坛；溉良芟莠，扶佳木于菁园。冥冥于言修德立，数数于桃夭李妍。乐童趣以怡娱，抚之如子；得美构而击赏，甘之如饴。弱苗比肩而承厦，雏燕次第以凌云。尊之敬之，友之爱之；聊酬生平之志，足慰白首之心。既许身于孺子，奚惆怅于初情？虽然，吾辈之为师也亦有不堪言者矣！高考之警棒高悬，学子之前程攸关，社会之焦点所聚，家长之望眼欲穿。言不离‘题’，手不释‘卷’；三查四比，评教督研；课讲优质，学求高效，执教依法，明规示范；不分寒暑，何论早晚？殚精竭虑，若忘若遗⑦，悬心系神，履冰临渊。足不逾校园，身不离讲坛。鲜交寡游，茫茫然请托无路；乱时乖政，凄凄乎被祸有缘⑧。口一言利，则将见鄙为小人；行不越轨，因常自律为世范。家道未见殷丰，舆情时有非难。培苗何曾遗力，奋蹄不待扬鞭；建功固已不易，博誉何其苦艰！遂令“最可称羡”之门⑨，高材避而不入；塑人灵魂之师，俗情睨而轻慢。于是乎，嫁郎之忧顿生⑩，跳槽之举频传矣！”

翁敛容正色曰：“子之言何激也？姑待余徐徐谓之。今之为师者艰且难也诚如子言。然林林总总，良莠不一也。若夫博学广识，远秽摒芜，启思导学，疏澭浚阻；进退因之⑾，智愚由之，弛张度之，温厉参之⑿，言传身教，垂范建标，美誉洋洋，高足济济者，良师也。气度风雅，经纶满怀，触类旁通，颖异多才，举一反三，信手拈来，能言能文，错色敷采；弟子亲之，同仁慕之，声斐学界，名播旁流者，硕师也。此等高师，乃学界精英，黉门栋梁，亦贵而难求也。至于心之不专，德之不隆，身之不正，业之不崇；教之无方，导之乏术，放心随性，逾规越矩，不奋不砺，误人子弟，弟子指目，侪辈不齿者，劣师也，亦时有所见矣。孤陋寡闻，自矜自骄，照本宣科，刻板教条，启而不发，灌而不导，不究不研，陈腐老套，题山卷海，唯练唯考，延时加点，劣质低效者，庸师也。此类庸匠，往往而是，或迫于严令，违心违愿，或随波逐流，习闻习见，与吾所谓‘传道受业解惑’者相去甚远矣！吾子则将焉归耶？”

生涔涔汗下，如坐针毡，曰：“前辈之诲语谆谆也，晚生之教益凿凿也。晚生虽逝东隅，敢不谨领乎？”

翁拈须微颔之，面有可色。忽光华蔚腾，耀空炫目。生飒然惊觉，人声俱失，但见清影东移，日光笼面；而庭外喧阗渐起，人流撩乱矣！

（2011年7月）

注   ①“使愤使悱，乃启乃发”语出《论语•述而》：“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听言观行”语出《论语•公冶长》：“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诲人不倦”语出《论语•述而》：“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温故知新”语出《论语•为政》：“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②语出韩愈《师说》：“师道之不传也久矣。”         ③④语出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为师。”抗颜，昂起头。指端正态度。      ⑤五代王定保《唐  言•误放》载：唐郑薰主持考试，误认颜标为鲁公（颜真卿）的后代，将他取为状元。当时有无名氏作诗嘲讽云：“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作鲁公。”      ⑥语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并序）》：“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指养家糊口。      ⑦语出韩愈《答李翊书》：“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       ⑧指上世纪“文革”期间教师普遍遭到的政治冲击或迫害。       ⑨指上世纪后期原某些国家领导人曾许诺要让光荣的人民教师的行业成为最受人羡慕的职业。        ⑩化用俗语“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⑾语出《论语•先进》：“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⑿语出《论语•述而》：“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