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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如梦令

我病了，头痛得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时而奇寒彻骨，时而周身滚烫。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依稀是在旧日的宿舍里，有带着寒气的橙子的香。依稀有橙黄色的路灯光，从那个敞开的窗口透进来，雪花飘飞。

忽然，我决绝地推开被子和窗子，飞向窗外，随着那些记忆里的雪花，翩然而舞。雪花落下，我却飞上夜空。风在耳边呼啸，月光清澈如水，悄然洒下，如梦如幻。广袤的宇宙，是渺无边际的青色，如与一个人同看过的大海。洁白的月色融入其中，闪烁着神秘的光彩，与那夜海上的月色一般无二。无始无终的空间里，一些星子忽隐忽现。

箫声轻轻飘来，如小雪霏霏，如软语呢喃，如他在我耳畔低低叹息，如书卷的暖香悠悠洒落。忽而，声韵高昂，直上云端，欲裂金石，我的五脏六腑也颤颤欲碎。我依稀听到一个雪夜的朗朗吟声：

   夏雨霏霏，小荷才露尖尖角；

   秋江浩浩，云帆已过重重山。

    ……

   忆江南，风入松，蝶恋花，醉桃源看长桥月；

   望仙门，鹤冲天，凤求凰，沽美酒赏武陵春。

……

不知过了多久，但觉天地旋转，山川如梦，我终于落下。

一切都是陌生的，却又似曾相识。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一片青葱。一轮纤尘不染的明月，在青色天宇中盛开。山水之间，笼罩着薄薄的青色烟霭，那烟霭有着奇异的香气，似是桂香，似是菊香，又似是我熟悉的飘逸的墨香……

一条清澈的溪流，叮咚作响，如鸣佩环。水流在岩石上激起洁白的花朵，拂过我的赤足，一阵沁入心脾的凉意让我由恍惚之中猛然惊醒。空气里似乎流荡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缠绵不尽之意，有蜂蜜般酽厚而绵长的滋味。

扶着小溪边的山岩，我惊讶地发现，岩上有深深刻入的字迹。我只知道文字可以写在纸上或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却从不知道它可以这样深入一座山的骨中。我深深地痴迷，用力抚摸着那些美丽遒劲的笔画。

“孩子，你终于归来了。”一个苍老而温暖的声音。我惊觉而回眸，一位白衣老者站在面前，形容清隽，萧疏轩举，长髯飘飘。

我……归来？这是何处，我是何人？这是何时？

我怔住，唯闻溪水的清音，如诗词的韵律，在空旷的山间回响。

“此乃文墨洞天，诗词幻境。”老人仿佛看出了我的恍惚。他转身面向山岩，长叹一声，“古往今来，此处便是一切锦绣音韵，痴文狂章之故土。”

我本在迷惑中，一听此言，豁然开朗。一缕清风拂面，带着似温柔似潮湿的气息，那正是我渴望已久的气息。痴痴闭目，我不觉醉了。

“我乃青莲居士，常到此游历。”

这就是青莲居士！我无数次读过的青莲居士，我仰慕已久的青莲居士！少年时代，那些豪迈飘逸的诗歌，绰约的舞姿让我无数次倾倒。

我不能说话，正如我从前在他诗集的扉页里不能呼吸一样。他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那排山倒海的气魄和高蹈云端的狂傲，让任何人都不能呼吸或说话。

但我很快接受了他，他的眉宇之间有一种我熟悉的气韵，孤高，忧郁，但是温暖。

“孩子，你为何不语？你此番归来，必有所求。”

“是的，青莲居士，我要找一个人。”我热切地说，“我从未来过这里，求您带我去找吧！”

他微笑着，并不问我要找什么人；他仿佛早就知道。

我跟着他，转过无数山石，饱览明山秀水。这里的山，是湿润而朦胧的，每一片草叶后面都隐藏着一滴透明的诗韵；这里的水，有着纯银般的音质，每一条溪流中都漂泊着一些文字的脉络。这里的风，如我胸中萦绕缠绵的意味，痴痴地舞蹈，放肆地流荡，留下玉石一般的清润，让足下的泥土永不干涸。

我们转过一座峻峭的山峰，眼前铺展开一片广袤的平原。月色倏忽不见，天空一碧万顷，明丽的阳光肆意泼洒，大片的绿在面前跃动。此时的风，带着一种清冽甘醇的味道，柔情地流过每一片植物的尖端，草香在空气里静静弥漫，如一曲宛转悠长的歌谣，千折百回。风忽然迅疾，长啸而过，绿浪翻滚，那浓烈的田野芬芳沸腾了，一些绿树的枝头，竟忽然开出白色和紫色的小花朵，翩然摇曳。

一块高大的山岩立在原野上，上刻洒脱的行书：“吟风之野”。

“此处风景如何？”青莲居士问早已怔住的我。

我终于回过神来：“如此奇景，我从未见过。”

“你从那凡尘书案前来，自然不知。此原上之风，忽而温情脉脉，忽而奇寒彻骨，乃从人间四季采撷而得，总合诗词中清风、薰风、朔风之精气而成。”他笑道，“前方更有奇景，或缤纷烂漫，或清冷深邃，我且带你慢慢领略。”

我微笑点头，却忽然想起什么，忙问道：“您说此处风可以奇寒彻骨，为何此时我感受到的都是和煦的风？”

“风者，流于千山万壑之间，无影无形，无孔不入，恰如人生情怀，或温煦可亲，或缠绵悱恻，或凄冷苦寒，或豪迈不羁。故文人骚客，歌之咏之，或以感慨命运，或以抒发深情，或以寄托壮志，……自然千百种滋味，你日后细心体味就是。”

我似懂非懂。青莲居士也不再说话。

吟风之野广袤无垠，但那青莲居士步履如飞。一路走来，面前忽出现一条幽径，但觉异芳扑鼻。踏上窄窄的小径，只见两边繁花如锦，红者如霞霓，白者如霜雪，黄者灿灿，紫者幽幽，令人目不暇接。举目眺望，前方更有无限花海，杳然不知其终。花香如有灵气，飘然侵入衣衫，只觉得遍身奇香，连骨髓也香透了。

我仰头望去，只见空中也飘满了花瓣，又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那些五彩花瓣在雾里翩翩流转，片刻不息。

“这里真好！”我情不自禁赞叹。

“此乃惜花之苑。”青莲居士道，“古今痴人无不惜花。此处花如锦绣，然瞬间便可凋落成尘。唉，只怕你一时难以领会！”

忽然天色暗下来，一阵凉意萧然而过。落红成阵，风飘万点，一时间脚下已铺了厚厚一层落花。我轻轻举步，生恐踏坏了那些花瓣。

“唉！”青莲居士叹道：“初见你时我便看出你困于情障。果然连花瓣也不忍得踏。想那世间多情儿女，无不为花开花落所苦，苦海无边，何如诗酒逍遥，寄情于山川之间，遨游于白云之外？”

“花开多么美，我愿花长开不落！”我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些花瓣，依稀看见那年的樱花落如红雨。

“孩子，花如何能长开不落？你本灵心慧质，亲眼见此情形却不觉悟，但愿日后慢慢觉悟吧。——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花瓣从我指缝悄然落下，如疲倦的蝴蝶坠地。一条清溪，依稀便是先前那条溪流的下游，潺潺流淌，但见无数花瓣随水而去，纷纷如碎后的云霓，转眼无影无形，只余下一溪芬芳，萦回不绝。我胸中忽然升起一种淡淡的无法言喻的悲凉之感。

出了惜花之苑，阵阵奇寒扑面而来。眼前一片白雪皑皑。天高地迥，千山裹素，万径披琼。雪花翩翩而舞，忽疏忽密，变幻生姿。不远处却有梅花绽放，几点嫣红，分外娇艳。我飞跑过去，赏玩一番，果然清香彻骨。

看完了梅花，举目望天，只见天际浓云密布，沉沉如晦。远处一片黯淡的山影，一行枯木，寒烟苍苍，竟无丝毫生气。一阵寒意从心头涌起，回眸见青莲居士也正眺望远方。

“此乃幻境最寒冷处，名为‘踏雪之原’。”他耐心地解说，“自晋朝谢道韫咏雪之后，千载以来，并无绝佳句。唯我友岑嘉州‘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句气概卓然。——这奇寒雪原，乃磨练痴情者心魂之处，无论怎样的灼热情怀，在此居住久了，皆可冷却，方可逍遥于诗词幻境深处。那情种柳三变，情圣李后主，情痴纳兰公子，便都是在此冷却的。”

我一惊：“他们……已经都变得冷漠了吗？”
    “非也。”青莲居士道，“表面冷却，实则内心难冷。只是不再如在人世间一般痴狂张扬罢了。这等情痴，最佳境界不过将痴意掩藏心底。要他真正冷却，便是天塌地陷也难！可叹！”

    这三个人，是江帆和我都喜爱的，尤其是纳兰。我清晰地记得他的一首《采桑子 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我觉得有一种幽幽的寒意，从肺腑透入，我不明白，情痴为何必须要冷却；难道用满腔深情去对待万事万物不是更好吗？我天真地说出了这个疑惑。

    青莲居士微笑道：“情深者带有那人间俗世缠绵不尽之气，必然有无数忧烦，备受煎熬，终日难以平心静气；大凡此等人，若知诗书，有逸才，又必有大志，常欲乘云帆而越沧海，挽虹霓而济苍生，心若不能清净澄澈，怎能学有所成，有益于世呢？”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大片的雪花从头顶飘来，拂过我的面颊，冷香如梦……

    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前行，见前方忽然黯淡下来，竟又是夜色弥漫。

    连绵起伏的山影是黛色的，隐在烟雾里不甚分明；碧宇澄明，纤尘不染，一轮皓月高悬，清辉无限，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如水的月光里。我忽而心驰神醉。

    面前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海。宁静，深沉。月在海上徘徊，犹如刚刚从海波中出浴一般，明净莹润，朗朗如寒玉。水中月影流光，一片澄澈。

    临近海边，一座楼台耸立。青莲居士引我登上，只见那门上高悬一匾，上书“咏月之轩”四字，墨迹洒脱，意味无穷。

    “此乃辛稼轩所书。”青莲居士道，“众人推举我来书写，然我咏月诗虽多，却独爱稼轩‘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之句，故而请他来写，果然不同流俗！”

    “此处赏月最佳。”青莲居士手扶栏杆，“想那诗词之中，月色无穷，或抒发思乡怀人之情，或咏叹人世沧桑之变，或低吟孤寂无俦之悲，或高唱举杯邀月之兴。月之圆缺，牵系宇宙之浩渺，海潮之起落，人生之离合，其间奥妙无穷！”

    我仰天望去，只见那轮明月辉映着天宇，整个天空竟如在琉璃中一般。耳畔响起潮声，一种奇异的韵律，歌声一般飘来。

    依稀看见一个初春之夜，海上生明月。

   “我不必说‘天涯共此时’，因为你就在我的身边。”刻骨铭心的声音，忽然隐隐从月中飘来。

    我心一惊，忽然从美景里醒来，想到此行的目的。

   “青莲居士，请问，我要找的人在何处？”我急切地抓住他的袍袖。

   “你已见过他了。”青莲居士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要找的，并非其人，而是美好的往昔，是至洁至美至真的情怀。此种情怀，或豪迈不羁如风，或烂漫缤纷如花，或高远无尘如雪，或皓洁朗然如月，然无限清景，倏忽即逝，令人生悲凉无限。你方才所见四境，皆变化万千，不可捉摸，如四季轮回，或生或灭，或枯或荣，本常理也。——一切至美，原本皆在你心，值之非得，去之非失也！”

    恍然惊觉，我细细品味青莲居士的话。

   “人生是不完美的，但我们的心灵可以完美。”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仰面望去，依稀是我的老师江帆，他俊朗的笑容在云端闪现，眉间带着那抹不去的孤傲和苍凉。

    热泪灼伤我的眼睛。心底有万语千言，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我向他伸出双手，他却微微一笑，飘然而去。

    ……

    梦醒了。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丈夫早已看出我病得与往日不同，不断询问有什么事。我犹豫了一下，终于向他讲述起往事。丈夫默然听完，理解地说道：“放暑假了，等病好了，你该去南滨看看他的墓。”

 那是七夕前后。一个朗然的清秋的黄昏。
    风已经有些凉。墓园是建在山上的，下临一片碧海，远离尘嚣。这是江帆生前喜欢的山光水色啊，我默然想。  
    杨平指引我来到一座墓碑前。
    那墓碑所在的位置，我竟是那样的熟悉，坟后恰好是一片樱花林，当春日的风吹过，一定有如雪如霞的樱花飘洒，如霏霏细雨。我一见便觉得亲切异常，仿佛是他还活着，我只不过来探望一般。
    墓前放着一束美丽的康乃馨，已经有些干枯。杨平说：“他从前资助过的那几个学生前天来过。”
    说罢，杨平善解人意地离开。
    我独自在他的坟墓前停下脚步，看着那简单的墓碑，上面以古朴的隶书简单地刻道：
    江帆之墓  一九六三——二零零九年
    我俯下身，把怀里的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
    心中本是一片如海的宁静和深远。然而，海底涌动的波涛，冲出沧桑，于无声处突然将我灼伤。依稀有万语千言，却如当年一般，一句也难以说出。
    我轻轻跪下来，抱住他的墓碑，那墓碑竟然是温热的，不知是阳光的余温，还是他的余温……我忽然浑身乏力，依稀还是当初的光景，我在他的怀抱里，被一种厚厚的温暖和书卷的淡香包裹着。
    轻轻抚摩着他深陷在墓石里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千年已过。山不在了，海不在了，但觉天地苍苍，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蒹葭，如烟如云。
    “老师，我终于来看您了。”我在心底，低低地、温柔地呼唤。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他温柔地对我说。
    “老师，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那疼痛得无法辗转的心问道。
    “死当长相思，留取心魂相守！”他叹息，是那令我眩晕的长长的叹息。
    风还是当初的风，低低流过去，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流年的潮湿气息。我的江老师，他并未随风而逝，他一直在我的血脉深处。
    我亦在他的血脉深处。茫茫碧落，天上人间，即便沧海已为桑田，我想，这依然是不能更改的事实。
    暮色沉沉垂落。我的泪水，隐藏了十年的泪水，濡湿他的衣襟。
    真想就这样，在他的怀抱里一醉不醒，任凭风雨摧折，将流年消磨殆尽；任凭日升月落，沧海桑田；任凭自己化作白骨，化作微风，化作烟尘……
    我已经发誓不再流泪了，何以又哭得像个孩子……
    他柔声安慰道：
   “小荷，不要悲伤。珍惜你的才华，把你认为美丽的文字，传播给你的学生吧。世界会多许多美好！记住，读书人，应当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抱负。”
    我默然点头，我会重新拿起笔来，老师。我会为您，读许多至美的诗词文章，写许多的文字。也许我很渺小，但我会于默默无闻中让世界多许多美好。
    人原本就不能事事如愿。我想，自己对生活已经没有更多的渴求，悲欢离合，如烟云过；唯有这个至美的理想未曾熄灭。解除痛苦的最好方法是让自己沉醉到一件喜爱的事情中去，而为这个理想去做些什么，正是我热爱的事情。
    西天已是暮霞灿然。我打开那尘封的袋子，取出他留给我的竹箫，想，他活着的时候，很孤独；死了也还是这样的孤寂。虽是相思相望不相亲，但听了我的曲子，他定然不会感到寂寞了……
   泪水无声。一曲《一剪梅》从箫中流出。依稀回到当年，在他的箫声里我吟诵着那些烙入心灵的句子：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
    再抬眼看时，东天已现出一弯新月。
    青青的月色，青青的水，青青的一片薄而湿的烟云……
    墓碑是青青的，风是青青的，离愁，所有的思念和记忆，都融入了这青色的箫声里，于我的骨髓中缓缓流动。
 



    ……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石头记》
                                              201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