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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上兰舟第八、九、十章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访问量:762        作者:逸儿        发布:逸儿        首发时间:2010-08-20 14:47:00
关键词:雪花飞 望海潮 蝶恋花 谣言 诗句 对饮 对联 大海 恋情
编语:

第八章  雪花飞

“夏小荷这个人,表面装得很文静,实际上……”

“夏小荷?不会吧。”

一下课,我便听到这样的议论声。似乎并不避讳我。

现代文学老师刚刚走出教室,李子欣——一位很漂亮也以厉害著称的女同学,突然径直走到我面前。

“夏小荷,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都做了什么?”

同学们顿时围过来,奇怪地看着我们。我莫名其妙。

“说呀。”李子欣咄咄逼人。我确实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说夏小荷人不错吗?这次她怎么惹到你了,有什么事你明说,不要这样!”刘晨拦在我的面前。韩若男也靠近来,瞪着李子欣。

“哼,你问她自己好了,什么美女还是才女啊,不要脸,暗中抢别人的男朋友!”

“你胡说!”韩若男大声说,“你说话要负责任!”

李子欣掏出一张纸,在刘晨和韩若男的面前扬了扬,“你看,这是什么?”

韩若男一把抢过来,和我一同看。

原来是邻班那位学生会干部钟成写给我的所谓“情书”,唉。这位钟成已经莫名其妙地给我写了三封“情书”了。我知道钟成是李子欣的男友,所以,从未应答过他,也曾经告诉他,好好珍惜自己的女友。而且,钟成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这位先生不知为何又写了一封情书,并不幸落到了其女友手中。

“李子欣,你别激动,听我说……”我把“情书”交还给她。

“说,说什么?看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李子欣白皙的脸已经被愤怒的红潮淹没,她把“情书”揉成一团,狠狠摔在我身上。

“不要脸!拿别人的痛苦换自己的快活!我看念的诗词越多,就越风骚,别再装了!”

针刺一般的奚落。但我越是生气,就越是无话可说。

刘晨前进了一步,牢牢地挡在我身前。韩若男怒目圆睁,却似乎无话可说。

这时不知是哪位好事者,竟然把男主角钟成拉了来。他一进我们的教室,就冲进人群,隔开了我和李子欣,并且唯恐人们不知地说道:“子欣,你这样做是没有用的。快回去吧。——小荷,别难过了。”他竟然戏剧性地扶住我的双肩。我愤怒地躲开了。

“钟成,你——一样不要脸!你忘记了你自己信誓旦旦说过的那些话了?一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李子欣愤怒得口不择言。她举起一只手,要朝钟成的脸上打下去,却终于停在了半空中,黯然垂落。紧接着,她突然放声哭起来,跑出了教室。几位与她同寝室的女生连忙追出去。

钟成竟然转向了我。“对不起,小荷。”他似乎很怜惜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言情剧看多了,表演得竟然比当红的古巨基还深情款款。

我一言不发,快步走出教室。身后一片莫名的议论声。

泪水悄然滑落。仰头望天,一片灰蒙蒙,又要下雪了吧。

刘晨和韩若男跟在我身后。“不要太在意他们的话。”刘晨说。韩若男边追我边急急忙忙地说:“小荷不要哭,就当她放屁好了。他娘的这个李子欣,人都说她厉害,看不出还这么泼,我看是块骂街的好材料,该上吵架系。——对了,你到底和钟成有没有……”

我心一沉。看来这出闹剧是难以收场了。经此番折腾,就连同寝室的姐妹也未必会相信我。

我加快了脚步,把她们两人甩在身后。

……

此后,钟成竟然对人宣称我是他的女友,把玫瑰花送到我们班上来。李子欣仇恨的目光和忧郁的泪水,使我非常难过。我把那束玫瑰退还给了钟成。然而,流言蜚语是阻挡不住的。

“是你们班的夏小荷抢走了李子欣的男朋友。”

“现在的人真可怕,那个女孩看上去很清纯的样子,内心却……”
    “真是不仗义,同班同学的男朋友也要抢吗?唉……”

当我走过来的时候,我们班和隔壁班那几位喜欢议论的女同学的话音就戛然而止,她们只是用无法言喻的目光看我。我浑身一冷,忽然想到了中学时候学过的《祝福》里人们看祥林嫂的目光,那大概是冷飕飕的,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热辣感,好恐怖啊。

平素与我要好的几个女同学也离我远远的了。同寝室的刘晨等人,似乎对我客气了许多。只有莲莲深信我绝对不会去“抢”。然而莲莲的心思都在高翔的身上,并不能领会我的无奈与痛苦。

有一天,班主任突然把我叫了去。

“夏小荷同学,我听同学反映了一些关于你的情况。大学期间,是可以谈恋爱;但是,还是要以学习为重嘛。”他试探般地说,“如果你们谈恋爱,只要不违背原则,我是不管的;但是,不要弄一些恋爱纠纷,导致同学关系僵化。”

“老师,我没有……”我试图解释。

“唉,要作文,先做人。何况我们这是师范院校,就更不该这样……”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

“老师,我……他们对我有误会。”我努力想让他知道真相。

“唉,你听我说。”他皱着眉摆摆手,“学高为师,身正是范,这些你都是懂的。而且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名声。夏小荷啊,你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也有才气,千万不能为一点感情的事让人耻笑,耽误前程。”

我无语。我知道说也无用。人们往往相信流言是真实的。

不算老的班主任,如老年人一般,絮絮叨叨、语重心长地讲了一番品德与前途的重要性,然后,大赦般地让我走了。

我只是无语。走在石子路上,心仿佛被硌得隐隐作痛。

那段日子很冷。即使不下雪,天空也是灰色的。我喜欢一个人闷闷地走在人工湖边,拨弄那些落满雪花的枝条,看碎雪纷纷落下。有时我会坐在雪地里,想念故乡的冬天,想念我曾经拥有过的一个美丽的雪人和一只雪雕的小兔子。它们是那样的白,似乎纤尘不染,单纯得如婴儿一般。

那一天,我独自闷坐的时候,钟成忽然跑过来,非常激动地把一封信塞在我手里。

我打开,那是一首情诗。写得有些拙劣。我叠起诗,看着眼前的他,把诗交还给他。

“小荷,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他笨拙地说。

“你觉得,你和李子欣害得我还不够惨吗?”我淡然一笑。

“我并不喜欢她,去年,是她主动追求我……”钟成说着,便夸张地走近一步,抬手想为我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一阵烦闷和酸楚涌上心头。我厌烦地躲开。

“够了,钟成,你还是回到李子欣身边吧。请不要再这样了!”

我跑开,速度是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不知跑了多久,我跑得很累,很累。泪水在脸上泛滥开来,风吹着,很凉。雪花飘下来,落在我的黑发上,我脱下了棉衣,让雪花钻进我的衣领和袖口。泪落无声,雪落也无声。

就在图书馆前的花坛前,我停下来。我想我是再也跑不动了。花坛荒芜,空无一人。我席地而坐,泪水又奔涌而来,仿佛这些天来的所有辛酸都在这一时刻涌出。我没有去擦,任凭它们流淌。

“小荷。”

是他。江帆。我忽然想起,自己本能地跑到这里,也许潜意识中就是要见他。他总是在这个时候从图书馆出来的。我的心忽然疼痛得非常厉害,泪水如出闸的江水,汹涌无法抑制。

他没有问什么,在我身边席地而坐,轻轻拍拍我的肩膀。

我难以自制地伏在他的肩上,突然放声大哭。我不要再一个人偷偷哭了。我要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忘记。

他用我的棉衣裹住我,然后环抱住我,那手臂很有力,仿佛可以把一切都挡在外面。他的温暖的气息在我身体周围流淌,流进我的脉管,将那些封冻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孤寂都激活了,它们突然在这一瞬间冲出,然后溶解。雪花在我的泪水里模糊,依稀成为一些神秘的记忆,将我并不丰厚的往昔一一穿起。再没有人会伤害我了。我想。

我这一次哭了很久很久,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好像天色都暗了下来。可是雪却没有停。

“天黑了。”他简单地说。

我穿上棉衣,望着夜空。洁白的雪花在黑色的空气里更觉明晰,它们宁静地舞蹈,在风里回旋,如月中桂子,芬芳洒落一身。

我不知道怎样和他解释,他也没有问。

“餐厅已经关门了。”他说,“我请你吃饭。——因为,你那篇关于纳兰性德的论文实在写得太出色了。”

“哦。老师不回家吗?”我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我是一个人在这里的,家还没有搬过来。”他笑笑。

那是一间很干净的小餐厅。朴拙的木桌上有一枝美丽的红玫瑰,平添了一些浪漫气息。我们要了两碗面和两个菜。先上来的菜是砂锅炖的,热气袅袅上升。江帆要了一瓶啤酒,缓缓地,为我斟上一杯,然后才自己斟上,轻轻啜了一口。

“老师还喜欢喝酒?”我笑着看他。我可是第一次喝酒啊。

“一个人的时候,会喝一点点。——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低声说,笑容里有一丝可爱的狡黠。

“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我卖弄般的引用了自己论文里的几句纳兰词。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他放下杯子,笑声朗朗。

“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我依然用了自己论文里的纳兰词。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大笑,“其实这一首最适合今天的情况。”

“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我实在想不出了,又不愿服输,便拿一句唐诗凑合。

他若有所思,片刻,说道:“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我惊呆了。醍醐灌顶一般,我的思路突然明晰了。这是纳兰性德《金缕曲》中的句子。纳兰和顾贞观的故事,犹如伯牙与子期的高山流水一般,流芳千古。他分明是借此劝告我,不要在意那些人的讥嘲和议论;纳兰与顾贞观,是千古知音;莫非他借此表示引我为知音?

我真的无言以对。只隐约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脉管里奔涌的声音,像海潮,汹涌澎湃。我的面颊滚烫滚烫,心在那个瞬间突然沉入流水般的曲子,不愿醒来。金缕曲,我最爱的一首词。知音,我最渴慕的梦想。但觉万语千言在胸口涌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抬眼看他时,只见他正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目光相撞处,也依稀是万语千言。

我连忙把眼光转向别处。

恰好此时热情的店主人——一位年近六十的大叔——江帆叫他张叔——端着另一个菜过来,一面说道:“江老师这是在这里给学生上课啊,说了这么多我听不懂的话?”

江帆笑道:“是在上课。这学生该补课了。”
    张叔对我说:“孩子,你不知道,这江老师可是好人啊。他的学问好,那是不用说的了;前两天你们一个学生在这里吃饭,把钱丢了,都是他给交的钱。你可要好好跟他学啊。”

我微笑点头。窗外的雪花更密了,轻盈飘飞,把小小的窗口装饰成了一幅独特的画。

回去的路上,落满了雪。我的故乡多雪,但我从未见过那天夜里的雪景:满路洁白,远望苍茫空旷。举头向天,稀疏的雪花依然在飘洒,却又有一轮明月,在云层里隐现。月出的时候,天地朗朗,只见点点白雪仿佛由月宫洒下,清华幽幽,皓洁不可名状。

“现在我们来对对联。”江帆说,“如果你都对上了,或是把我难住了,我下次还请你吃饭。”

“好吧。”我欢快地一跃。其实我有些微醉。           

“月映山间千重雪。”他即兴出上联,速度之快令人惊叹。

“风吟江上一叶帆。”我带几分调皮地对出。

     他看了我一眼,笑意深深。

“夏雨霏霏,小荷才露尖尖角。”他报复性地出了上联。

“秋江浩浩,云帆已过重重山。”我思索片刻便对上了,得意地一笑。

“这个很好,意境开阔,有味道!”他击掌称赞,紧接着又吟出一句:“雪落天地间,清辉浩荡流江海。”

我叹息。只能叹息。看看他,他的眸中,有雪一般的光辉在闪烁,朗朗如初见之夜,如那夜醉人的箫声。

我觉得自己就要飞出这个夜晚,融入茫茫的白云,看雪花在遥远的天外凝聚,结晶,看那六角形的小花朵纷纷飞下,浩渺的宇宙一片澄澈,如海,如梦;看时光浓缩,凝结为水晶,点点折射出神秘的前世今生。

缓缓踱步,我对道:“思飞乾坤外,诗情洋溢入云端。”

他点头道:“境界很大,不像女孩子。——对得这样快,又这样有境界的,我还没见过。”

“老师,我出您对吧。”我兴致盎然,想感谢他一下,略一思索便说出了上联:“雪夜对饮,心结初解感君赐。”

他愣了一下,望向天空——天空已经晴了,那轮皓月完满无缺,映得天空澄明如水,地上也如白昼一般。

“月中同吟,诗思久凝笑我狂!”他边说边朗朗大笑起来。

“老师,对词牌更好玩。我听到过这样的一个:忆江南,风入松,蝶恋花,醉桃源看长桥月。”

我幼稚地以为他一定要很费心思了,可是,片刻之间他便对出了下联:“望仙门,鹤冲天,凤求凰,沽美酒赏武陵春。”

我很惊讶。想想他句中的意境,鹤冲天,多么高远豪迈!想起柳永那首著名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挥一挥衣袖,离开功名利禄,向天狂吟,那种洒脱不羁,我实在很喜欢。而《凤求凰》的故事更是令人神往。司马相如的手指在云端弹奏,美到极致的音符潇潇而下,那绵长的一曲,让卓文君一闻倾心,从此追随,二人过着清贫却幸福的日子。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我一向活在这些美丽的传说里。现实,实在黯然无光。

凤求凰。我默念着这绮丽的文字,忽然面颊滚烫了。抬眼看去,他微微仰头向天,月下他的脸清癯俊朗,眉目之间略带些傲然和苍凉。那是我喜欢的傲然和苍凉,是我在没有遇见他时就梦想过一千次的傲然和苍凉。

心猛然抖动,如有小雪霏霏而下。那种想哭的感觉又攫住了我。我沉默着,月亮已经升高,雪亮雪亮。

“不对了?”他温和地说,“好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寝室。”

我们都沉默了。走了一段路,在靠近宿舍楼的那株大杨树下,他停下来,面对着我。

“小荷,记住,以后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要让自己受干扰。我相信你能做到。”他的声音在夜风里很清朗,一字一句,深深印刻于我心。

“谢谢江老师……”我低声说。我知道我所想说的不止是谢。

“好了,回去吧。”他柔声说。

我走向宿舍楼,忍不住回首。橙黄色的路灯光下,他的身影模糊又清晰,如那天病中,他独自立在这里,向我挥手。

江帆,江帆。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的潮水一层层解冻,碎冰之下是激荡不息的涟漪。

一天明月,照人归去。

第九章   望海潮

这节古代文学课快要结束了。江帆突然拿出一叠我们的作业。

“这次作业大家完成得比较好。但是,观点多比较陈旧,缺少个性化、创造性的想法。我觉得,我们班的夏小荷同学完成得非常出色。她选择的切入点很好,观点新颖,论述相对深刻。下面请夏小荷为大家读一下她的论文《浅析纳兰词中的落花意象》,请同学们注意学习。”

我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论文,很快读完了。

恰好下课时间到了。江帆宣布下课。

我收拾着书本,李子欣的声音钻进耳中:“哼,有什么了不起。”

金萱——与李子欣同寝室的一位喜欢议论他人的女生,附和道:“就是,我看江老师也是被迷惑住了。写的都是什么啊。”

“有的人也就会勾引男人。刘维的论文写得更好,怎么不让读?哈哈,刘维是男生,异性相吸嘛。”李子欣的声音一点也没有放低。她的周围发出一片哄笑声。

是热辣辣的哄笑声。我的血一下涌上了头顶。不行,侮辱我的人格也就够了,他们凭什么侮辱江老师?我走过去,高声对李子欣说:    “请你说话注意些,不要欺人太甚!”

“哎呀呀,欺人太甚?”李子欣白皙的脸骤然涨红,“金萱,你听听,是谁先欺负了谁?”

“对呀,都是同学,至于这么小心眼吗?李子欣不过开玩笑罢了。”金萱又附和。

“好吧。请你以后不要这样开玩笑了。江老师毕竟是老师。”我努力控制着自己,转身想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怎么了?”李子欣用她刺耳的家乡话高声说,“我没说错吧,你倒为江老师抱不平了?我们开玩笑说说,你就心疼他了?真是……”

金萱忙跟上一句:“唉,我看咱们都不要念书了,都背些诗词,去迷男老师,毕业时候分配也容易多了。”

我僵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班长刘维领着江帆走进来。“老师,您看,您刚出去,她们就这样……您劝劝吧。我们说话都没用。”

江帆微笑。“好了,不要闹了。让班主任老师知道了还要操心。都回去吧。”他温和地说。

李子欣和金萱非常知趣地笑了起来——脸色转变之快令我吃惊。“好吧老师,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我们闹着玩呢。呵呵……”言罢快速离去。

我呆呆转身,抱起我的书,也离去。

同寝室的刘晨、田园跟在我后面。

“小荷,没事吧?”

“没事。”我惨然一笑,“你们回去吧,让我自己静一下。”

刘晨和田园担忧地互相对望一眼,离开了。

下午的课我根本没去上。我讨厌那间教室,讨厌那些试探性的好奇目光,讨厌李子欣金萱的带刺的讥嘲。我想我会窒息的。许多天了,我忍受着;今天如果不是她们说到江帆,我是不会理睬的,可是……难道这样一直忍让有用吗?

我离开了学校,乘公交车去了海边。

想念海,很久了。我早已忘记了这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

一片广袤的蓝,在初春的阳光里舒展。波光潋滟。天水相接处是起伏的山峦,柔和的曲线被淹没在云烟里,若隐若现。我独自一人坐在海滩上,不知海是否可以听懂我的语言。

蓝色,广阔深邃的蓝色,长空一样的蓝色。风也是蓝色的,偶尔传来的海鸥声,也是蓝色的。我在沙滩上躺下来,望着天空。天空很晴朗,一朵小白云停留在我的上方,轻盈飘逸,依稀便是童年在故乡见过的那一朵,依稀便是,初见江帆时停留在窗外的那一朵。

忽然想起去年的秋天的一天,天空也是如此澄澈。江帆在课堂上讲到魏晋文学,讲到曹氏父子的诗歌成就,讲到慷慨悲凉的建安风骨,他激昂的声音响彻教室。

“古今文人学子,无不有建功立业、报效祖国的豪情壮志。乱世如此,盛世亦然。我们学习古代文学,并非只是在欣赏文字,学习技巧,更不是在与毫无活力的古文字对话。我们一定要看到古人的精神之美,熏陶渐染,形成一种属于自己的文化精神,以使自己有益于世。张载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也是我们今人应当具有的精神。我们可以平凡,但绝不能平庸!希望大家具有海一般广阔的胸怀,真正做到心怀天下,学有所成,补益于世!”

那时站在讲台上的他,文采风流之外还有一些英武之气。我醉在那里,心中的一点热情,突然滚沸。他说的,竟是我想好的,我当老师后也一定要对学生说的!我无比激动地拿起笔,把他说的张载的名言写了一遍又一遍。那天我还特别想去看海,周末的时候与同寝室的人一起跑去了……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也是他常常说的。

心中舒畅了许多。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胡乱涂抹着。

 

想念大海 想念那一片深湛的蓝

想念流逝的蓝色岁月

想念蓝色的清风 蓝色的香味

想念蓝色的天空 蓝色的梦想

想念大海 想念那一片深湛的蓝

 

想念大海 我是一抹霞

在蓝色的晴空中飞舞

想念大海 我是一滴雨

在蓝色的烟雾中歌唱

想念大海 我是一只受伤的海鸥

用凌乱的羽翼 写生命的苦痛与执著

想念大海 我是一缕破碎的海风

用微弱的歌吟 寻找蓝色摇篮的方向

想念大海啊 当我已干涸

还有一种梦想潺潺流淌

不是眼泪 是我奔跑的热血

想念大海 想念失落的心灵故乡

 

想念大海 想念我珍藏千年的梦

想念海上一座青青的山

一段烂漫童谣 一片烂漫阳光

想念海上一朵洁白的云

一个美丽的誓言 一掬银色月亮

想念大海 想念一种广袤

一种沉默 一个厚重的承诺

想念大海 想念那些无法捧住的

欢乐 寂寞和忧伤

 

想念大海 想念那片蓝

因为容纳了太多风雨阴晴

和河流、江湖的泪水

所以苦痛而咸涩是海的主题

想念大海 想念那个梦

因为流过了太多深壑暗礁

和荒芜、寂寞的日子

所以宁静而洒脱是潮的梦想

想念大海 而我还在不停地奔跑

任冰冷的雪 冻结飞翔的翅膀

 

想念大海 当我回到蓝色的幻境

我会拥抱那一片深湛

然后 让寂寞的沙滩

把我消瘦的影子刻成一枚印章

我躺在那里 躺在蓝色的广博中

所有的微笑和眼泪

都是蓝色的 波光闪闪

而生命就是蓝色的

我也是蓝色的

 

……

这样一写,心里更是舒畅了许多。我知道自己的内心是非常孤独的,有一些朋友,也难以完全融入圈中,更难以真正交流,说出心灵最深处的想法。就算说了也未必会被理解。记得《兰亭序》中说:“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在世俗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中颠簸,人是需要发泄的,发泄方式各不相同。我如此写来,便是发泄了。我想,有文字陪伴,自己还是很幸运的。不必有人读,不必有人懂,我只要写出来,就会好的。

这段时间是过得不快乐,在讽刺讥笑里,我默然忍受;但是,我相信自己的梦还在,承诺还在,其实,真的不必在意,不必。我对自己说,看海阔天空,人生其实很短暂,为什么不忘掉烦恼,把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洒脱自如呢?

何况还有梦想,有沸腾的热血!

这样劝慰着自己,我忽然觉得有力量了。起身看时,落日橙红,在西天的彩云里默然沉落。原来日落的速度这样快!我向它挥挥手,心里说:“明天见。明天我就是新的我了!”

潮声阵阵,亘古如旧。

夜幕合拢了,一小时后我回到了学校。

“小荷,你去哪里了?下午的课都没有上。”莲莲一边梳理头发一边问。她刚刚与高翔看电影回来。

“小荷,下午郭老师到处找你改稿子,江老师也在找你,让你一回来就去图书馆找他呢,多半又是谈论文,说诗词。”正看书的田园担忧地说,“——好在班主任下午没有点名,要不然……”

我来不及回答莲莲的话,背起包向图书馆走去。

在五楼那个熟悉的位子上,我找到了江帆。

他正专注地读书,一见我便站起身来,低声说:“出去说!”看看他那毫无表情的脸,我心里的一根弦儿忽然紧绷起来。

我跟着他来到图书馆长廊上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放着一盆很高的巴西木,一向少有人去。

“你今天下午旷课了。”他从未如此严肃过。

“老师,对不起。”我知趣地说,心里惴惴的。

“对不起?你对不起谁?”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同学中是有许多人逃课,可是你从来没有过!你受了一点委屈就消沉萎靡,连课也不上了!教写作的郭老师,非常欣赏你,今天下午拿着你的一篇散文,到处问你去哪里了,说要找你谈谈怎样修改更好;文学社的主编也在找你。可是,你……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浪费年华,软弱,任性!你白白有这样的才气,却是个逃避者!读中文系,就应该知道为什么而来,你为一点小事就忘记理想,忘记抱负了吗?”

他愤怒得面颊发红。那一向温和的目光此刻威严难犯。我从未见过他发火,这一次领略了。他的话语疾风暴雨一般,字字砸在我心头,很疼。我表面温顺,内心一向是桀骜的,如果其他老师这样说我,我定然会辩解几句;然而,见他如此生气,我的心中只有疼痛和悔意,也顾不得解释什么,恨不得能够惩罚自己换得他的平静。

“老师,我不会再……”我忍住心里的疼急急地说。眼泪非常不争气地涌出,湿了面颊。

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说重了。”

他一时手足无措,在窗前踱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飞快地撕开,想拽出其中的一张。可是,不知为什么,竟然一下把所有的纸巾都拽出来了,一片凌乱,有两张掉在了地上。他并不理会,笨拙地递过来一张纸巾,上面有淡淡的绿茶味道,和——他指尖上的温暖气息。

我忘记了拭泪,把那张纸巾紧紧攥在手里,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

“好了,出去走走吧。”他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依然是有月的夜晚。初春的风乍暖还寒,空气里是初萌草木清凉的芬芳。侧头看他,他低眉若有所思,浓密的乌发上洒满月华。

“小荷,你也许不知道,你的才华,不可多得。”他说,“你表面很柔弱,可我觉得,你很冲动,总会因为某些事而放任自己,你甚至会折磨自己。”

他说得我心里又是陡然一惊。他为何如此了解我的内心?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袭来,浓厚如酒。江帆,你真的,前生曾经见过我吗?

“所以,你需要理智些,不要太在意那些流言。人活在世上,总要被议论的;既然议论,就有好的评价和不好的评价,只要你能淡定地看待,一切议论都无所谓了。而实际上,你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老师,我已经想好了,不会再受她们的影响。”我没有告诉他我是为他抱不平。有些事是不必说的,只要我甘心做。

“那就好!我最初担心的是,你会萎靡不振,耽误了自己。”他关切地看看我。

“不会的,老师。”我忽然想起那首拙劣的诗,打开包取出那张纸,递给他,“这是我下午写的。您给批改一下吧。”
    他眼睛似乎一亮,接过去,笑道:“这应该是写作老师的事情。不过,我很想看。”

他停在路灯下,仔细地读完了那首诗。

“不需要修改,好极了!”他满怀激情地拍拍我的肩膀,“有胸襟!”

“您喜欢的话,送给您了。”我笑着说。

“那更好了。我一定珍藏!”他折好诗稿,装入上衣口袋里。

那天晚上,他知道我晚归没有吃饭,于是带我回到他的宿舍,亲手为我做了一碗米线,据说是他家乡的特产,香甜极了。饥饿的我一扫而光。他看着我,脸上是淡淡的慈和的微笑,眉间那惯有的傲然和忧郁,竟然踪影全无。

他的宿舍在教师居住区的一栋楼里,是一个空旷的单间。我和同学从前去过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放着一台很旧的电脑、一台打印机和几本书。写字台边的墙壁上,用没有上油漆的木头做成简陋的书架,满满一面墙都是书。最奇怪的是床前和写字台边那些大箱子。这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他那是什么,他笑答是书。

“哦,可以开个图书馆了!”我惊叹。

“我这人没有情趣,不会交际,也没什么娱乐,不过看看书而已。”他淡淡说。

“看书多好啊。您那出口成章的本事就是这样日积月累得来的吧。”我说。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不知是谦虚还是感慨,“古来文人,十之八九空有壮志!读这许多书,又有什么益处呢?”

“您以前说过,要有所作为,补益于世;您刚才还教育我说,不要忘记理想呢。”我抓住机会反击了他一下。

他大笑。“你这个小孩,狡猾得很。我和你不同。我老了。——不过你说得有理。”接着,他深深地看我,眼睛里有一种我无法解释但可以感觉到的柔情。他像是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良久,他的眸光黯然滑过,穿过窗口望向远方。一抹苍凉的寂寞,在眉间蔓延。

我不敢再看。若再看下去,我会醉,会痴,会狂。

……

那苍凉和寂寞,不是夜夜在我梦里飘荡吗?

回过神来,他已经拿出一叠厚厚的稿子,最上面是一些很旧的稿子了,上面布满遒劲的钢笔字——是我熟悉的他的书法。下层的似乎是打印好的文稿。

“这是我的一些文稿,打印稿和最初的手稿。”他边翻看边介绍道,“很多很乱,我现在想整理一下,校对一遍。有出版社的朋友联系我要出一本关于诗词欣赏的书,我觉得,只有你——能帮助我。”

我大致翻了翻,是很乱,有关于古典文学的论文,有他自创的诗词,有风格很随意的散文。我读了其中的一篇散文的开头,便沉醉在文字里。像拿着宝贝一般,我心中一阵窃喜。当然我知道,若要编著一本诗词欣赏,只要其中的诗词论稿就够了,他把手稿都给了我,这样做另有用意,是为了让我有更多的事做,无暇去考虑那些无聊的议论。

“我很乐意,老师。”

“那就把这个重要任务交给你了!谢谢!”他笑容朗然,满面春风。我望向他的眼睛,目光相撞时,我未来得及躲闪,他却躲避一般移开了视线,那光彩照人的笑意,使我感到微微眩晕。

关于他,他是否有家庭,是否快乐,我不想再多想,我只愿保留那一份神秘感,不愿去破坏我梦里诗中的完美形象。我不必得到,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已经太多,太奢侈了。此生足矣。我想,他说的话都是我想说的,他的感受都是我仿佛可以感觉到的,我的感受,他也似乎可以明白。他是这纷繁的世界上唯一可以和我对诗对联的人,唯一肯把浸透心血的文稿托付给我的人。这就够了。有几个人能遇到如此投契的人呢?一切都太美,太像梦了。

那天我甚至有了一个小小的渴望,想要帮他整理一下有点凌乱的桌子,但是我没有说也没有做。

敬或者爱,这些词语不能概括我对他的感觉。我的感觉没有词语能够说清。

……

那个春末,安宁突然来找我。

是五月,柳絮飘飞的季节。安宁的神情也像飘荡的柳絮,落寞得有些颓丧。

我们先是去了后山,中午来到山下一家小餐厅里。安宁喝了许多酒。

“小荷,我心里很闷。”他说,“你刚刚问到艾婷,唉,我们……快要分手了。”

“为什么?”我很奇怪,艾婷不是很好吗?我觉得她和安宁很合适,当然她有一点娇气,但女孩娇气一点也没有什么。

“都怪我……太穷了。”安宁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夺下他手里的酒瓶。“不许喝了!——穷?开着那么大的公司,怎么会穷?”

“今天要高级化妆品,明天要钻戒,后天要名牌鞋,这些我倒也可以满足她。可是,”安宁长叹,“我妈不满意,说这么花钱法,将来怎样过日子?我好不容易说服了我妈,可又出了问题……”

“安宁,你不要难过。”我知道现在倾听是最好的帮助,于是为他倒上一杯茶。

“我们准备明年五一节结婚,在这里买了房子。你不知道现在的房价,是很高的,我不做生意根本负担不起。艾婷看中的房子是靠海的一座二层的小别墅,这类房价格特别高。公司有表哥和他朋友的股份,我只是代为管理,总不能把公司里的钱都拿出去买房子吧。我爸做生意是积攒了一些钱的,于是我爸拿出七成,我拿出三成,买下了那别墅。当初买下的时候,房产证上户主栏写的是我爸的名字。都快要装修好了,一切都是按照艾婷的想法设计的,可这时候,艾婷说必须改为她的名字,否则不结婚。”

我叹了口气。

“小荷,你说我爸妈容易吗?辛苦赚了一辈子,所有的钱都花在我这套房子上!这房子本来就是他们买的,我怎么能够改名?我说不要改了,我开不了口。我劝艾婷说,以后这房子肯定是你的。可她说不相信,万一离婚呢?这话说得多么让我伤心,我是真心爱她的啊……

“然后她和我大吵了一架。……吵得我很累,很累。”

安宁拿起酒瓶,又为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问题,所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别喝了,安宁,你慢慢劝,也许会好的。”我知道自己的话很苍白。

安宁不说话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脸色煞白,我不知该说什么。

忽然,安宁伏在桌子上,片刻抬头,已经满眼泪水。

“小荷,你知道伤心是什么感觉吗?”他说,“我对她的感情,很真诚;可是,她好像喜欢钱超过了喜欢我,就这么一件事,她就不能理解我……”

“你现在难过也没有用,安宁。只能想办法慢慢劝说。”

“劝说?我不劝了,她和我不是一类人,我要分手!”安宁愤怒地说。

……

分别的时候,望着安宁所乘的出租车远去,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想把心中的压抑都倾吐出去。我想自己是太傻了。原来感情和金钱是有关系的?再美好的感情,一旦付诸现实,就不可避免地要与财富或地位联系起来,那么,感情也就不再是那样单纯了。想想去年秋天和安宁、艾婷一起采野菊的情景,再想想今天安宁烂醉的样子,我甚至有些恐惧。

爱,真的是那美丽脆弱的青花瓷,只能放在精神的领域里观赏吗?我害怕,稍有不慎,它就会碎裂,碎裂得惨不忍睹……

真正美好的爱情,只在春日的清风里,在秋夜的明月中,在那些一见钟情的诗词里。

第十章   蝶恋花

图书馆那个熟悉的位子上,已经两天不见江帆的身影。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其实这只是一种感觉,细微到我自己都不曾在意。我不必和他说话,也不必想念他,只要看到他在那张位子上,埋头读书或书写,我的心就安定了,仿佛得到了一个答案:他很好,他和我一同在这里。

然而抬眼望去,那位子空着,心中便不由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失落了什么。

心也空着。

终于盼望到一节古代文学课。

讲台上的江帆,依然风采照人,却略显憔悴。他开口了,声音竟是沙哑的,依然是那些美丽的诗词,依然是传奇般的片段,他讲得毫不逊色。但那沙哑的声音,字字句句如钝刀般,锯着我的心。

后来我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听课,便索性不听了,仔细看他,他的目光似乎有些黯淡,唇也缺少血色。那原本很清俊的面庞,此刻竟如刀削一般,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疲乏之色若隐若现。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江老师,衰老了。

一阵强烈的、潮湿的疼痛钻进我的身体。我不知道是哪里疼痛,但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仿佛有泪水在眼底滚沸,却流不出来。

我知道他会老去,和别人一样老去;却不能阻挡无情的岁月。他为什么而忧伤憔悴?如果可以,我想为他抚平那额角的一丝乱发,为他斟上一杯清凉的茶;如果可以,我想倾注毕生心血,为他写下最美的文字;如果可以,我想倾听他的诉说,用柔和的目光化解他深沉的疲惫和痛苦……如果,如果他能够快乐,那么我什么都愿意做,就是死去也可以……

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觉已下课了。我很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很快离开了教室。

“今天江老师有些不对哦。”走在路上,田园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觉得很奇怪。”丁小甜挠挠头。

莲莲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他家里出事了。昨天,高翔他们在男生宿舍阳台上看到的——你们知道,高翔宿舍那栋楼和江老师的宿舍楼就隔着一道矮栏杆。他老婆这几天从家乡来了,两人吵起来,他老婆可厉害了,把家里的书啊,茶具啊,都从阳台上摔下去了!”

我心里猛地一惊。

“江老师那么温文尔雅,他老婆怎么那么恐怖啊?”丁小甜吐吐舌头。

“高翔见过他老婆,咱的师母衣服很讲究,好像家里很富似的。”莲莲不屑地说,“吵的时候,好像是说,让江老师辞职去他丈人的什么私人企业干,还说那企业效益很好,比大学挣钱多;江老师不肯去。”

“其实,现在都喜欢去效益好的企业的,既然是自己丈人家的企业,他为什么不去呢?”丁小甜说。

田园笑道:“那也要看什么人。你们看江老师这样的人,就是书生一个,恐怕不适合去那样的地方。”

莲莲点头:“对,人各有志,勉强不得的。——哎,小荷你怎么又发呆了?”

“没有呀,我在听你们说话呢。”我抑制着情绪,淡淡回答。心中却如同掀起惊涛骇浪。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他那样的一个人,却也不能避免世俗的纷扰!是啊,田园说得对,他只适合这样的生活:“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他不会需要世上的金碧辉煌,也不羡慕炙手可热,他喜欢的是东篱采菊,西窗夜读,醉揽明月,啸傲林泉;若要有所作为,他追求的也应该是仗剑远游,报效国家,就像他自己激情洋溢地说过的一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是,他正在忍受怎样的煎熬?我不明白,世界上只有一个江帆,才华横溢、傲然不群的江帆,正直真诚、光彩夺目的江帆,我们的师母得到了这样的丈夫,本应是非常幸福的女人,为何要如此不满足?难道人生真的是由种种缺陷构成的吗?

……

夜。坐在自习室里最靠窗子的一个位子上,可以看见月亮,是一弯湿润清凉的新月,在晴和的夜空里对我忧郁地微笑。

我翻开江帆的文稿,一首词跃入视线:

满江红

行遍天涯,扁舟下,秋光寥落。千行意、都从流水,几番哀乐。

书剑飘零歌壮志,寒窗寂寞邀明月。按玉箫、清韵共谁听,长萧瑟!

飞逸兴,挥寒墨。一曲罢,何人解?叹稼轩老去,发如霜雪。落日楼头寻旧梦,荒凉满目肝胆裂。古今情、浩荡碧川中,男儿血。

我读了几遍,但觉他词如其人,萧疏俊朗,卓然脱俗;又于字里行间感到一种喷薄欲出的英雄豪气,这气息却依稀被什么东西阻挡,如大江大河,博大汹涌,却被险礁狭谷束缚,空自澎湃,因而有了一种悲壮苍茫之感。我忽而联想到辛稼轩词:“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又想到纳兰容若诗:“浩歌幽兰曲,援琴终不怡。”胸中不觉升起一股荡气回肠的悲哀。

整首词他以行楷书写,那笔力刚健洒脱,如海潮奔涌,如行云飘飞,依稀还残留着当年他手指的温度。久久看着,我不觉痴了,想象他写下这首词时的情景,那一定是一个秋日的黄昏,他的眼前,不,是他的胸中,流淌着滚滚长江;斜阳把天空渲染为金色,把他渲染为巍巍玉树;晚风吹起他的青衫,翩然欲飞;他的眸光如阳光般,映亮了西天的晚霞,一曲浩歌在天宇飞荡,把我的心牵扯得几近零落……

我想如果那时我就在他的身边,一定只能为他研墨铺纸,但这也就是幸福了。

我举头看去,只见那一弯新月来到了窗子的正中央,美到无奈。

我捧起那陈旧的素笺,贴在自己的心口。

也许隐藏一种感情是痛苦的,但是,完美的梦永不会受伤,完美的渴慕将与月同在。江帆,我会一生如此,默默地欣赏你,就如欣赏一首好词,一幅好画。这对于我,已经是幸福。我能为你做的,除了校对文稿,只有默默在心中祈祷,期望你多些快乐,少些烦恼……

……

我就这样沉醉在他的文稿里,一连几天,浑不知花开花落。

直到那一天夜晚,我收拾好书本,正准备从自习室出去,莲莲气喘吁吁冲进来,对刘维说:“班长,快快,去扶江老师!”刘维惊慌地站起来,来不及问怎么了,便和莲莲一起冲了出去。我连忙跟在他们后面跑出去。

莲莲领着我们一直跑出校门,在我熟悉的张叔开的那家餐厅门前停下来。

“我和高翔在这里吃饭,遇到江老师,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一个人在这里坐着,什么也不说。”莲莲说,“他一站起来,就倒下去了,高翔太瘦,一个人扶是不行的。”

进了门向里拐,转过屏风,只见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江帆伏在桌上,高翔站在他的身边。张叔也在那里,见我们进来,叹了口气说:“唉,你们江老师一定是有什么愁事,只是喝酒,我劝他吃饭,他也不理,我给他下了一碗面,可是,你们看,都没有动一下……唉,他可从来不这样。喝酒伤胃啊。”

我和莲莲都默然。

刘维和高翔两人一边一个,扶住江帆,走出门去。我和莲莲跟在后面。张叔追出来,一面把他要找给江帆的钱交给我,一面说:“孩子,你们不知道,我和江老师是同乡,在老家和他叔叔家住过隔壁的;他……日子过得苦啊。你们可要照顾好他。”

我疑惑地看着张叔。张叔似乎要掩饰什么,欲言又止,转身回到了店中。

刘维和高翔一路小心翼翼,把江帆送回了他的宿舍。

打开灯,只见室内很凌乱,像是几天没有收拾了;高翔把江帆扶到他那张很旧的床上,为他盖上被子,长长地出了口气:“唉,这么儒雅的人,球技又一流,昨天还在篮球场上把我们打得一塌糊涂,现在怎么也和我一样酗酒啊?看明天怎么打球?”

莲莲狠狠瞪了高翔一眼:“神经病!这时候你还胡说八道!”

刘维仔细看看江帆的脸,压低声音说:“老师还醒着,你们别说了。”

高翔吐吐舌头,不敢再吭声。

“现在没事了。咱们回去,商量一下明天球赛的事,这里让她们女孩照顾比较好。”刘维拉着高翔低声说,“你在这里,只是说胡话气老师。”说着,两人一起出去。

莲莲好像想起了什么,在我耳边说:“我还要去给高翔买护腕呢,小荷,江老师比较喜欢你,你先在这里照顾一下,应该不会有事。”

“好吧。”我点点头。

莲莲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我首先找到水壶,在走廊里那简陋的灶上烧开了一壶水,端了一杯水到他的面前,放在床头柜上。接着,我开始简单地收拾房间,把丢在桌上、地上和床头的书籍放回书架;把散乱在桌上的厚厚的文稿整理好,放回抽屉。然后,我发现一件被丢弃在书箱旁边的角落里、似乎已经被遗忘了的冬衣,上面落满灰尘。我拾起来,想洗一下。刚刚要把衣服浸泡在水盆里,便发现口袋里有折叠起来的几张纸,我想多半是他的文稿吧。于是我取出那纸,随手放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想等一会忙完了便放进他桌上的文稿中。最后我找到了他的毛巾,在温水里洗了洗,想为他擦拭一下脸和手。

这时,他轻唤了一声:“小荷。”

我忙走过去,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他的脸颊潮红,满眼是朦胧的醉意。

“谢谢你们。”他低声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他只是感觉头晕,内心里其实是清醒的。

“老师,没什么。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我问。

他不说话,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师母呢?”我问。

“走了。”他简单地说。

我不敢再问,拿起毛巾想为他擦拭一下。他额前浓密的黑发有些凌乱,我轻轻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手指僵住了,一丝细腻的温柔缓缓从指尖流向全身,缓缓蔓延。他的额头是滚烫的,眉间依稀有淡淡的忧郁和苍凉。这忧郁和苍凉,仿佛有双翅一般,倏然飞起,钻入我的胸口,昔日对他的仰慕和尊敬中,突然生长出一种深深的怜惜之情。我默然想:他是那样一种人——就算醉了,疲惫地躺着,也还是光彩照人;可是,张叔说他过得很苦,谁真正懂他,爱他,照顾他呢?

当我为他擦拭面颊时,他突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的双手。

“小荷,我……很想找个人说话。”他说。

“哦,老师。”我痴痴地望着他,我的手被包裹在他宽大温热的掌心,我的心被包裹在他宽大温热的掌心了。那温热,几乎是在一瞬间,把我完全融化了。

他突然像想起什么,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我的手。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你的师母……她说要离婚。”

“为什么?”我奇怪地想,江帆这样的人她都不要,她究竟想要怎样的丈夫呢?

“因为我不能去她父亲开的公司工作,总是两地分居。”

我愣了一下。

“说实话,我并非一定要维持这样的婚姻。可是,已经有了孩子,还很小,一直在杭州我岳母家。”

“您是担心离婚对孩子的成长不利?”我说。

“是的。”他叹口气,“还有老人。我岳父岳母都很大年纪了,很传统,是接受不了这种事实的。”

“老师,您不要难过。慢慢再说这件事吧。”我知道自己的劝慰不会有什么作用,但只能如此说。

我费力地为他垫好枕头,让他喝了一点水。过了一会,他似乎清醒了许多,讲起了他的故事。

他出生在一个美丽的江南小城,如诗如画的富春江蜿蜒流过。他自幼丧父,家中很贫寒。母亲独自含辛茹苦抚养他。他一向勤奋好学,也很懂事,母亲和老师都觉得很欣慰。到他十四岁读初中时,母亲也因病离世,他被叔叔领回家中。在那个物质条件极度艰苦的年代,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婶婶不肯出钱供他上学,他面临辍学的危险。倔强的他要出去找工作。这时,一向很欣赏他的班主任老师向他伸出了援手。

“沈老师家中不宽裕,但他坚持为我交齐了学费,又请求学校每年免去我的一部分费用,还为我借来上一届学生用过的课本。我靠着沈老师的接济,和自己课余时间去工地打工赚得的一些钱,总算读完了高中。”他的声音是沉沉的,我听得入神,转眼看他时,只见他的眼光也是沉沉的。

“我考上大学后,又一次面临费用的问题。我想,如果靠自己打工无法交齐学费的话,那就只好不上大学了。这时,改革开放几年了,沈老师已经停薪留职,开始做茶叶生意。他的女儿芷青没有考上大学,开始辅助家里做生意。他坚持说家里已经算是很宽裕了,于是不由分说,继续接济我,我靠着他的接济和自己课余打工所得的费用,读完了大学。那时,他鼓励我一定要考研究生。当我考上后,有了一些补助,业余也做家教,替人翻译,等等,就不必靠沈老师接济了,可是,他还是很关心我,每年总要带着师母和芷青来学校看我。有一次,我坚持要把从前他付出的钱还给他,他说我这是在侮辱他,很生气……”他缓缓说,“是的,我自己知道,沈老师付出的,不是我可以偿还清楚的。如果没有他,我是不会有今天的。我从未见过亲生父亲,就一直把他当做父亲。

“我工作后,有一年回乡,沈老师忽然对我说,芷青一直很喜欢我。芷青当然很优秀,可是你知道,我是个死板的人,并不喜欢芷青那种女孩,也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我想,既然沈老师这样说了,那就听从他们安排好了,我不能愧对他;正好,这样等他们到晚年时,照顾他们也很方便。于是,我和芷青结婚了。婚后我一直在这里教学,她在家里帮助父母做生意。她一直想让我也去她家的茶叶公司工作,可我更喜欢现在的工作。”

他长长地叹息。

我扶他起来,为他端来水杯。

他喝了一口水,沉默了片刻。

“小荷,你还年轻,可能,我不该说这些。”

“不,老师,我懂。——您还是好好休息吧,注意身体,再不要喝酒了。”我轻轻地为他盖好了被子。

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沉沉睡去。睡着的他,眉间依然有一抹忧郁,一抹苍凉。我想,那不是温热的毛巾能够抚去的。我的江老师,在我的眼中,没有一个男性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可是,为何他命运如此呢?谁能真正理解他,为他抚平心头的创痕?谁能在他孤独忧郁的时候为他端上一杯清茶,或是在深夜为他添香磨墨,陪他低吟长歌?难道世上永远没有完美?

我可以的。走在橙黄色的路灯下,我忽然对自己说:我可以理解他,我可以陪他做一切他喜欢的事!

不,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我初见他时,他讲过的诗句。我是绝不会渡水的。我知道渡水会溺死,水是一种宿命的安排。我知道我和我的老师之间,心灵是相通的,但是,永远隔着水,永远是一片清秋,一片萧萧的蒹葭横在水畔,像警示人生的精灵,在风里摇曳。永远是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苍茫无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诗句在我的心里,像掠过江面的风,很冷,悠长悠长,牵扯出一阵冷而悠长的疼痛。

我忽然想到了他衬衫口袋里的那几页稿子还在我的口袋里。于是我取出来,展开看时,只见前几页上是反复书写的李清照的《一剪梅》,另有一首纳兰词,笔迹如狂舞,是江帆惯有的风格: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接下去看时,我陡然一惊,如闻霹雳。那页上都是我的名字,写得很凌乱,“小荷”二字被交叉重复地书写,不知有多少个。

然后,是一首他自创的词,

一剪梅 咏怀

  落拓江湖几度秋。

宝剑蒙尘,击楫中流。

  壮心徒在岁将零,空念伊人,欲语还休。

  一见神凝忍回眸!

  同咏佳篇,独自登楼。

知音咫尺若天涯,心沐莲风,身系孤舟。

作于雪飞之日,伤怀之时

我怔在那里。看了几遍,心想我不会看错。雪飞之日,是去年的冬天。很久了。一见神凝忍回眸,很久了。原来我在他心里并不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孩子,原来他深深感受到了二人心灵之间的那份投契,原来他如我欣赏他一样欣赏我!他为什么没有表达?听到他的表达,我是会幸福至死的。是的,如果真的有一天听到他亲口对我说,他对我也有这样的感情,那么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即使立刻死去也是幸福的。什么师生,年龄,婚姻,礼法,一切世俗的规范,都微不足道。但是……我自己不是也没有表达吗?呆立片刻,我懂了。江帆,你和我一样,你的顾虑比我更多。知音咫尺若天涯,我们注定了是这样。

一阵浓厚的悲凉袭上心来。我的胸口仿佛被堵塞,呼吸艰难。我无力地倚靠在路灯杆上,泪就那样泛滥开来,淹没了我所有的思想。我痛快地哭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孤舟,在茫茫的海面上飘零,不知道该向哪里去。那悲凉似乎与生俱来,在体内蔓延奔腾,流入血脉,融入骨髓,在头脑中慢慢升腾。我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它穿透了……

江帆,江帆,江帆。我轻轻地念出铭刻在我心底这个美好且神圣的名字,仰面看那路灯光,是一片模糊迷离的橙色,如烟如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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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逸儿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8-21 14:12:00)  
多谢。我还未曾正式发过小说。该小说未能精巧构思,只是任性写来,未免如同散文一般。请教洒家无戒先生,何处该去除呢?非常感谢!
洒家无戒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8-21 10:42:00)  
公园的花木都是需要整枝的,农田的庄稼也是的,把多余的那些枝枝叶叶去除,它们才能繁荣的生长。文——亦如此!问好逸儿[咖啡]
庄河教师 评论 (评论时间2010-08-20 16:21:00)  
问好逸儿!《独上兰舟》淡淡的幽雅,淡淡的愁绪[赞啊][赞啊][赞啊]文笔很优秀!一次发一章,三章同时似乎太长了些!不知逸儿以前在哪儿发小说?此类文学色彩很浓的小说如今在网络上不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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