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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采莲子

系里将举行一次诗歌朗诵会。这个消息一传开，班里沸腾了。喜爱诗歌的同学们，争先恐后，跃跃欲试。

      为了在预选赛中脱颖而出，大家纷纷认真准备。一位才女选择了清新而深远的《春江花月夜》；一位善于抒情的男生将朗诵《雨巷》；两位平素很好的女孩，将合作表演爱情经典《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们小组的同学困惑着。我们已有一位男生朗诵《念奴娇 赤壁怀古》，还要选择一首柔美的词，二者对照，突现宋词豪放与婉约的风格。这个设想是田园提出的，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江帆上完课，我们组的人围住了他。

     “老师，请您帮我们找一首词，要最能体现婉约风格的，最好短一点，您看行吗？”我们的组长——一位极活跃极热心的女生抢着说。

      “是参加朗诵会？”
      “对！”
      “李清照，‘红藕香残玉簟秋。’”江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老师，您直接给找个人朗诵吧，不然又要争起来，我们组女的多！”组长迫不及待。

      “夏小荷。”江帆自然地说，好像我朗诵是理所当然的事。

      “好，好！”组长喊道，“大家听好了，老师都说了，不用再争了！——我早就提议过夏小荷嘛。”

      大家表示赞同。那一瞬间我忽然很惶惑——他怎么知道我很喜欢这首词？他怎么可以这样主观断定我能朗诵？难道仅仅凭借平时的印象吗？同时我又深感幸运——同学支持我，特别是他，这样信任我，我有什么理由不认真去做这件事呢？我相信，一旦人与文字息息相通，朗诵就不需要过多考虑技巧了。我充满信心！

      我们开始选择背景音乐。最初，田园为我选择的是《梁祝》，是我很喜欢的；但感觉并不和谐；我们组长找来了《月满西楼》这支曲子，但曲子是合奏的，感觉比较乱，组里许多人不满意。最后，莲莲想到了江帆。

     “江老师会吹的那支曲子，《一剪梅》，就是《月满西楼》！让江老师来吹箫，现场配合，会不会很好？”莲莲兴高采烈地提议。

     一阵惊喜从我的心头升起。但我很快否定了她的想法。

     “人家是老师，那么忙，怎么会亲自来给我们学生伴奏呢？”我还没有开口，一位女生已经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了。

   “不去请他，怎么知道他一定不来？”组长风风火火地说，“你们都别管了，我去请请试试！”

     我的心忽然跳跃起来了。一缕渺茫的渴望让它颤颤欲飞。

     江帆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要求。

     我和江帆在一起只练了两次。我觉得非常和谐，那箫的曲调像一条流淌的清溪，缓缓滋润着我尚稚嫩的声音。江帆很善解人意，总是委婉地指出我的缺点，使我觉得很舒适，又很自然地进步了。

     那个夜晚，教室里洒满柔和的灯光。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室内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江帆坐在我面前，安静地吹箫。箫声依旧，如小雨纷纷而下，淋湿秋末的落叶和花朵，淋湿一个傻女孩的心事。我茫然若失，几乎忘记了朗诵的内容。不必多言，那箫声，是那么深刻地留在我心底，像童年的那个时刻，《一剪梅》词深刻地留在我梦里一样。人生中总有某个瞬间，看似平凡，却会给人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受，让人回味一生。江帆的箫声，他吹箫的姿势，就是我那时最深刻的记忆。这一切，如片片绝美的落花，被我夹入青春的书页。多年以后，虽已褪色，却余香依旧。后来我终于明白，与其说，我在爱情中沉沦，不如说我是在自己所追求的完美之中沦陷。我生命深处的对人生至美的渴求，在那个瞬间被悄然点燃。

     朗诵会终于开幕。我们的合作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好评。江帆的箫声，轻盈而深沉，落在我心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亮地伴着音乐飞翔。一个纯净空灵的水世界在面前展开，似是一叶扁舟，一轮明月，一片青青的薄而湿的烟云……

     我是一株小草，在箫声里伸展，我的整个生命在悠扬的乐音中舞蹈。我的周围是温柔的春雨，是凉爽的夏风，是纷纷的秋叶，是翩翩的冬雪……一条洁白的轻纱，词里的洁白，依稀在我手中飘扬，我走上小船，徜徉于红藕香残的水畔……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月色，水色，归雁，伊人何处？淡淡的怅惘，岂止是爱的怅惘？人类与生俱来的对月与水的依恋，对时光的依恋，悠长悠长。箫声穿越亘古寂寞，在片刻中演绎着这忧郁与苍凉。

     掌声奇迹般地响起，竟比方才《念奴娇 赤壁怀古》获得的掌声更热烈！

     回到礼堂幕后，江帆的脸上是平静的微笑。“参加你们的活动，我也年轻了十岁！”他对我说。

     接着我终于静下心来听朗诵。我的同学们朗诵得非常精彩。《将进酒》似黄河之水天上来，气势恢宏，格调苍凉；《雨霖铃》似杨柳岸晓风残月，凄婉缠绵，低回幽怨；《致大海》在人们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西风颂》令人于萧瑟苍茫中看到远方一片蓬勃的阳春景象；《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意袭人，无尽悲愤在诗中燃烧；《会唱歌的鸢尾花》则铺开了一片新的天地，梦幻与希望在乐曲里交响……诗歌的魅力，是永远的诱惑，深深吸引着我们的心灵；而那或雄壮或婉转的乐曲，使文字的美更加鲜明。音乐与激情的朗诵结合，每个人都沉浸在神奇的文学境界里，流连忘归。

     我们多么幸运，在人生最美的季节，来到这座文学的圣殿，接受至美文字的洗礼，感受人生的悲欢，领悟艺术深邃悠长的韵味！

     会后的颁奖仪式上，我与其他十位同学一起骄傲地登台。我们的《一剪梅》得了一等奖。刚刚出礼堂，我们组的同学就围住了我。我回头寻找一个人——可是，从领奖到现在，我一直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真棒！”

     “你和江老师合作得真好！”
     “小荷请客，我要吃圣代！”

     组长一把抢过奖品，高高举起——那是一本精美的诗词选集，虽然仅仅是一本书，却也足以令那时的我们兴奋不已。

    “我们该给江老师送一件礼物谢谢他！”组长似乎早就想到了，说，“小荷，你代表我们送好了——不过，送什么好呢？”
    “送书！”

    “傻啊？他看的书比你走的路还多！”

    “送领带吧，他从没戴过领带的，——现代文学老师的领带不是很漂亮吗？”

    “行了，他不戴领带，只能说明他不喜欢领带！”
    “送一幅画！”

     这种认真的争执进行了很久。最后我们决定送给他一盘VCD——《中国名曲精选》，那里面收录着著名的《春江花月夜》《阳关三叠》《流水》《汉宫秋》等古曲。组长精心地用一张美丽的包装纸包好，然后极其郑重地把礼物交给我。

     我小心翼翼，拿着那小小的盒子，心中骄傲而不安。回到宿舍，我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也应该送他点什么。室内静静地，我想我什么都没有。我翻箱倒柜，找出了旧年的中国画颜料，凭着过去的记忆，我涂抹出一幅小小的画——月，水，隐隐有远山的剪影，一叶小舟飘然于江中。我没忘记那些意境深远韵味绵长的国画，力图去表现那种感觉，但最终表现得很拙劣。看着这幅短时间内画出的、一塌糊涂的画，我有些懊恼。但我决定把它送给江帆。画没有题目，但江帆的名字藏在里面，一帆于江，多么洒脱淡远！他会懂的，一定。我抑制住心跳，在画上署名，然后对着它，怔了许久。

     那个上午，阳光灿烂。江帆上完课，走出教室。我惴惴地跟在他后面，默默走了几步，竟不知怎样开口。江帆转身发现了我，便微笑着站住，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我微微眩晕。手中紧紧攥住那两件所谓礼物，像攥着不敢见人的秘密。我的心头，升起一种羞涩的窃喜。

    “老师，这是我们小组送给您的礼物，谢谢您的伴奏！”我流畅地说出了在心中背诵多次的话。

     江帆接过礼物。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谢谢你们！”他打开画，认真地看着。

     “你画的？”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的笑意浓了一层。

     “对，我画得不太好。”我说。

     “不，画与诗歌、音乐一样，韵味是第一位的，技巧其实是次要的。你画得很有灵气，谢谢你！”

     他深深地看我，眼中有温暖的光点闪亮，浓密的黑发垂在额际，朗朗笑容如磁石般，把我的心吸得隐隐作痛。

     一阵凉风吹过，我裹紧了外衣。

     “小荷，你要珍惜自己的才气，你会有好的前途。——今天有些冷，要注意保暖。”

     他真实地站在我面前，亲切，却似乎很遥远。他温暖的话语使我惊喜，却又似不可触及。江帆，我能说出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吗？我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秘密吗？不，我可以在绝望的梦幻中死去，绝不在软弱的倾诉中失去自尊！我知道不能说，一说必错，必是尴尬与失落，必是面对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就让我默默地看你，等你，告别你吧，我会摆脱困惑，如你所说，珍惜自己！

     “你在想什么？”江帆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哦，我……在想，昨天有个关于《离骚》的问题，想问您，但我暂时忘记了，想不起来！”我咬牙坚持着，傻傻地笑。

     傻傻的我，矜持的我，自卑的我，疯狂的我啊！

     ……

     那个深秋，我在自己设置的陷阱里徘徊。课余，女孩们相约去逛街，去跳舞，去看电影，我依旧狂热地念诗词。同室的女孩笑我像个书虫，我知道，我不是为书，我是为——江帆。

     坐在书桌前，随手乱翻，翻出了那篇拙劣而真实的文章。

秋  歌

（一）

1

今夜东篱，月华如水。

一缕暗香轻轻滑过发际。时光停驻在梦里。风中谁的素袂飞扬，笼起寂寞秋声？花外谁的忧伤滴落清露点点，把这流年偷换？

一扇小窗洞开所有瞩望。漂泊的思念被月光淋湿。夜色深处，我的笔端萌出一株怀梦草，你的名字，清醇的水，把它灌溉得鲜艳而生动。

2

等待一段美丽的传说。河流也停息不前。在遥远的江南碧野，是否有一颗红豆被雁儿衔走？说不尽这长安落叶，灞桥残柳，雨季已经远去，谁令你的鬓边早生华发？

相思鸟泣血。我无法放飞记忆。等待是一枝菊，在秋天冉冉开放。而我，却憔悴成一枚孤寂的花蒂，任那灿烂黄花抱香死于心头。

3

树影如惊鸿翩然。薄酒一杯人已醉。黯然销魂的夜啊，谁能把晓风残月的忧伤破译？想那扁舟悠悠，你是否已划过命运的渡口？

曾几何时，我拆毁了自己的船，沉溺于深深春水中。然后，分割波光，让我尚能跳跃的歌声伴你走进秋天。

有黄花，有玉盏，你可浩然而歌，亦可翩然而舞，只是，不要摇动那满树黄叶，不要告诉我冬天将莅临，不要。就让你的秋歌永远可裂金石，就让你的笑容永远灿烂如花。

4

酌寒泉一杯，饮生命的冷冽。

为你的秋歌，我曾放弃春风走向孤独深处。

月色如梦。一只小鸟羽翼凌乱，于渺渺长空徘徊不前。你的一次凝眸竟射中了它，鲜红的心飘飘坠地，竟是一片断裂的枫叶。

那许多菊梦，在寥落的黄昏老去。我不知道秋的深处，藏了怎样一种成熟的哀怨。过了中秋，过了重阳，你是否把桂花雨静静收起，是否把高山的茱萸深深珍藏？

不要告诉我冬天将莅临，不要。

5

树林因你而残，大雁为你而逝。我用怎样的心情去倾听那曲秋歌呵。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你真的就要走了么？那季候的召唤真的无法更改？

春秋轮回。视线之间夏潮汹涌。永远泅不过的夏的河流啊，把我的故事分割得支离残破。只有一株怀梦草，把我深深嵌入那支秋歌。

我是音符，我是你歌声里不辨方向的鸟，我是你河流中心驰目眩的鱼。我是一串被射伤的长长的韵律啊。

6

今夜东篱，月华如水。

悠远处飘来的，依旧是那支秋歌。谁在菊丛深处流连忘归？在音符的冲击下，我把心灵放逐，放逐到杳无人迹的荒漠。

一年四季，一种完美在我心底燃烧，那是——你的秋歌。

（二）

1

夜静了，盏中的菊花酒冷了。

芭蕉叶上，月光和着虫鸣流淌。竹影在帘上婆娑，一如灵动的墨画。满园碧澄澄的颜色悄悄褪去。空荡荡的枝头，却萦绕着悠长悠长的温柔。

一种音乐，充盈我贫寒的家园。这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啊，让我夜夜难眠，让我的手不能任意书写。好象从古至今，就只有这一种旋律，沉溺的我早已忘了时间。

已是秋天。

你入云的歌声，碰落了天外的雨，让我一生潮湿。

2

我被淋湿。为什么你的歌声到我梦里就化泪水？

罗衣似雪，翠袖单寒。一帘憔悴的花影都压在我身上。这样久远的年代，我如何涉过时光的河流？清冷香中，抱膝独坐，把前生后世的故事一一想象，我无法诠释这一段苍凉。

似曾相识，涉不过盈盈一水。我在岸边歌唱孤独。唱落了秋花秋草，江南正一片白茫茫如烟如雾。

回到诗经，回到我们最初的驿站。那桑叶是怎样一片片飘落，那仓庚是怎样轻轻扇动翅膀，那采卷耳的女子是怎样伫立在路旁，用永恒的凝眸去解释相思，不要告诉我这是爱情，我早已化作黑色岩石，负载起温柔又冰凉的苦难。

你的南方，阳光照着广漠的水域。一大片叫做蒹葭的植物闪闪发光。我不再采桑采莲采薇，我采了一船蒹葭，向水的源头划去。叶片上洒满了秋天的泪珠。

水随天去秋无际。云水苍茫处，有一个故事一天天老去。为什么不回故乡？为什么不泛舟江上？有一双缀着白露的手在等你，有一曲唱了千古越唱越苍凉的词在等你。

等你，等你牵马走过桥头的瞬间，一个深深的回眸；等你，等你执卷伫立舟尾的时刻，一声悠远的叹息；等你的目光点燃江南千里清秋，等你对苍苍蒹葭做最后一次诠释。

我的奢侈，就是一次谛听，一次等待的沉重，一次凝眸的喜悦。

回到诗经，回到我们灵魂的家园。

3

我是一株没有血色的菊花，曾经在陶潜的酒香中长叹。心碎了，因为一阵南山吹来的诗歌。

你就这样独倚东篱，高举一笺清傲。风中吟声朗朗。我在一夜之间枯萎。你的琴声飞扬如雨，惊起栖息的鸟群，我的叶片已经千疮百孔。

寒夜如昔。我多想幻化成一个真实的女子，在你入眠的时光，把一领红色长氅披在你肩头，但我怎样逾越自己修筑的堤坝？

在秋天，我无所顾忌地开放，无所顾忌地舒卷和死亡。我苍白的矜持已经被戳穿。冬来的时候，我就骄傲地死在你的酒杯中，让自己的生命在秋天定格。

秋天，你的歌声，碰落了天外的雨，让我一生潮湿。

……

我读着自己胡乱涂抹的文字，总会陷入深思。十九岁，是的，十九岁的文字有点浮华，有点拙劣；但它们是真实的，充满激情的。十年之后的我，嘲笑自己的肤浅无知，莫名其妙；但十九岁毕竟是一个狂妄的年纪，我固执地用文字宣泄自己的心情，至于词语、技巧，已不重要。这种荒谬的习惯一直延续到多年之后。

一事能狂便少年。我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不要后悔，我毕竟狂过。

第七章  琐窗寒

下雪了。雪花们轻快地舞蹈，校园一片洁白。

 想起我的故乡。那里的冬天寒冷无比。塞北的茫茫雪原，朔风呼啸，天高地迥。在我心中，那是永远的热土。我总是把荆轲、聂政这样的侠士与雪联系在一起，想象他们于北国冰雪之中抚剑长吟，对酒当歌。后来我深深地爱上了萧峰。他从茫茫雪原中走来，在那个奇异的武侠世界中傲然独立，英气逼人。我想象他于浩浩风雪中练功，衣衫翩翩，卷起塞外的沧桑烟尘；我想象他在马背上一声长啸，声裂金石，惊起荒漠中的一只孤雁；我想象他背着阿朱疾走在江南小径上，那沉重的北方式的痛苦中，含着剪不断的缕缕柔情；我想象他在黄沙百草之间慷慨辞世，将男儿热血洒在土地上，以此换取黎民的安宁与他梦想中边塞的和平……萧峰是一位理想的北国英雄，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首悲壮的诗。

 而江帆的眼睛里，和萧峰一样，有一种生命深处的宁静，让人感到温暖和亲切。江帆是一位南国书生，他会爱雪吗？

 站在教室外面，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碧海市虽属江北，却是远离塞外的，所以这里的雪花极易融化。我想抓住它，可它一下就钻进了我的皮肤，凉沁沁的。

 这些洁白的小花朵，原是江海中清澈的小水滴，飞过阳光，飞过寒冷，凝聚之后又重归大地，复融于泥土和江海。人亦如此，不是吗？仰起头，雪大了，密密的，翩翩舞着，向我落下。我的心，也飞扬起来了……

 多想是一片雪花，在天地间尽情飘舞，无声无息，自在洒脱……

 ……

 那个雪天，我突然病了。浑身滚烫滚烫。一夜昏睡之后，我勉强睁开了眼睛。

“别动！你昨晚就发烧，还说胡话，我们叫也叫不醒你！”韩若男首先跑过来，按住了我。

 莲莲端来一杯热水，让我吃药。

 后来，室内静了。她们都去上课了。临走前，把我的被子掖了又掖，还留下一堆水果，放在床头的椅子上。

 我完全没有了力气，静静躺着，不觉又睡去。

 梦中是一片白雪。雪中竟盛开着美丽的花朵，鲜红，芬芳，是玫瑰花！我急急跑去看，脚下一滑，跌倒在雪里。好冷，好冷啊，我要冻僵了……冰雪覆盖了我的身体，冷侵入肌骨，血管凝固了，血成了冰……

 一只温暖的手抚摸着我，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我。妈妈，是妈妈！童年的我，每每冻坏了，就这样任由妈妈的手温暖我。妈妈，妈妈，就这样抱着我吧，抱着我……

 然后我梦见了水。我在水畔，浑身湿淋淋的，我冷得发抖。风吹过，箫声隐隐飘来，是那夜的箫声！芦苇深处，是江帆在吹箫吗？一个高高的身影临风而立，披一身皎洁的月光。他转过身，朗朗吟声震落了露水。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

我挣扎着，要跑过去。可脚下软绵绵的，怎么也挪不动了……

睁开眼睛，我一身冷汗。

“你醒了。”一个男性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他！是江帆！他站在我面前，关切地注视着我，他的身边站着莲莲。

我连忙起身，他制止了我——他只是用眼神制止，他的眼神，我是可以读懂的。

“是重感冒，要好好休息。"他说，“天气很冷，……”

“她一向不大会照顾自己。”莲莲说着，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老师，现在已经退烧了。”

“老师，回去吧，我没事。”我艰难地说——我没想到找到一句话是如此艰难。

“我……只是顺路来看一下，”江帆微笑，“同学说你喜欢吃橙子，所以……我们买了一些。”

 他的目光很柔和，是我想象中兄长的目光。我的心，悄然沉入一片碧水，游荡，摇曳……我忘记了冷。

 依旧是简单的几句话，依旧是短暂的会面。他走了。我知道这是一位负责的老师对学生的正常关心。可是，我久久回味着，闭上眼睛，便看见他的笑容，一抹柔长深沉的思念，缠绕着我，久久挥之不去……

 莲莲关上门，坐到我身边，拿起一个橙子，细细地切开。

“莲莲，你上完课了吗？”我忽然看见闹钟的时针刚刚指向十点。

“下节课是自习，我陪陪你吧。也快到中午了。”莲莲把一片橙子轻轻塞进我嘴里。橙子好甜，凉沁沁的。

“小荷，其实，江老师对你挺好的。”莲莲若有所思，“好像特别关心你。”

“他平时对同学都很关心。”我觉得自己在躲避。

“他对别人只是尽责，可对你格外欣赏。刚才带他来的路上，他对我说，小荷是个特别的女孩子，挺难得的。”莲莲说，“这评价很高啊。多半是你迷恋诗词歌赋，正好投他所好。”

“我还喜欢你呢，也投他所好吗？”我故意调侃。

“胡说！”莲莲轻轻打了我一下，“说真的，我觉得，他那样的人挺适合你的，呵呵！”

我一怔。莲莲的玩笑话却刺中了我的心。适合？不，我不会忘记那片水，不可逾越的鸿沟就不要试图逾越吧。一旦逾越，必然陷落。对待学业，我可以知难而进；但对待感情，我似乎很懦弱。我永远被动地等待，从不会主动进攻。我愿意把自己深深藏起，不为人知。即便是好友莲莲，我也不愿诉说。

我从没有爱过任何人。这是爱吗？

我闭上了眼睛……

夜晚。头又疼起来。寝室里很静很静，静得我可以听见自己血管跳跃的声响。喉咙干得几乎要冒火。

晚自习尚未结束，看来，她们一时不会回来的，我还是自己去倒一杯水吧。

起身，我慢慢摸到床头柜上自己的杯子，可是暖瓶距离我太远了，我不得不忍着轻微的眩晕，披上棉衣，走到靠近窗台的桌子那里，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我端着水杯，倚在窗台前，无意识地向楼下望了一眼——只一眼，我惊呆了。

就在正对着这个窗口的地方，有很亮的路灯。橙黄色的灯光下，一个人，分明站在那里。地面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没有风。稀疏的雪花飘下来。那一片空间，被灯光染成了淡淡的橙黄色。

是他。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有些模糊却又非常清晰。

那个瞬间，我凝固在窗口。原本很痛的头，突然丧失了感觉，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是他。他在那里，仿佛他原本就在我心里一样。雪花宁静地洒落，一朵朵如梦如幻。我素日熟悉的路灯光，如温馨的落日余晖，让心定格在一个油画般的时刻。

片刻，他微微仰头，望着我的窗口。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窗子。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我对他挥挥手，心里是一片朗然的空白，夹杂着不能解释的疑惑和暗暗流涌的幸福。

他也对我挥手。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早已安排好。然后，他转身离去。

柔和的灯光下，雪落无声。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静静开放，分分秒秒。

当莲莲她们回来的时候，我假装睡去了；可是，直到很晚，她们都睡着了，我才睡去。

橙黄色的路灯光洒在我的梦境里，和煦温柔。那一个冬天，在我的心里，都是橙黄色的。

……

第二天，总算好些了，我跳起来，兴奋地宣布自己大病初愈，不幸被刘晨等人胳肢倒在床铺上。……

一切收拾停当，正好已经七点二十，我和莲莲飞快地冲出寝室，一路说笑着，向教室走去。外面依然在飘雪花，天地皆白，玉树琼枝，煞是好看。《红楼梦》中说贾宝玉雪天出门，感觉“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果然说得形象。想到这里，不觉莞尔。

抱着那一袋子的书，走在中文楼的楼梯上，我和莲莲洋洋自得地唱起了《雪中情》。上到三楼，刚拐弯时，我忽然重重撞在一个人身上，滑了一跤，那些可怜的书，现代文学史，宋词欣赏，苏轼词选……顿时落地，一片狼藉。

“你……”我有点愤怒地抬起头来，心里惦记着那些书本是否被雪水沾湿，却看见一只伸过来的手，熟悉的手，宽大，修长。

心突然狂跳起来，我屏住了呼吸。

是他，是他啊。微笑的眼睛注视着我，一个清晰而模糊的微笑，熟悉而陌生的微笑啊。

“对不起。”他说。

一阵眩晕。我如中魔法，抓住那只手起身，任凭书本散落在脚下。

莲莲早已礼貌地叫了声“江老师”，就蹲下去帮我拾书。江帆也俯下身去拾。我自己只好也去拾……

他帮我把书装好，并无一语。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如海一般。我并不敢多看他的脸，但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面颊上有着从未有过的潮红。也许是天气冷的缘故。

昨夜，橙黄色的灯光下，他的面颊上是否也有这样的潮红？

走进教室，我似乎没有知觉，按照习惯来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然后，抱着那装书的袋子，呆呆坐着。

“小荷，你傻了？”莲莲打我，“你不会刚刚摔傻了吧？——没有摔到头啊。”

我摇摇头，装模作样地拿出一本书，打开。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

这些曾经深深感动过我的句子，忽然如刀一般，刺进我的心脏。不知为什么，很想流泪，很想……

如果，曾经渴慕过，却明知绝不能得到，我还渴慕吗？如果，想要斩断渴慕，而难以解脱，我还斩断吗？如果，美丽的梦想已经在手里，那么它还能在心上吗？

人生几何，知音难觅。如果你找到了深深与心灵契合的另一颗心灵，你会欣喜；如果你不幸与它失之交臂，那么，仅仅知道，曾经有这样的一颗心灵，就足够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