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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城主

    八月十四，白天。

    村长的屋子里，易江陵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像个处子一样安静。

    全村人都沉浸在欢腾之中，没有人看守他，他的头部还很晕眩，四肢无力，连抬头都有些困难。他试着运运真气，却发觉全身三十六处大穴都已被封。

    他索性连动也懒得动，因为他肯定自己现在还不会死，只是不能将心中的秘密说出来而已。

    夏侯雷走了进来，跟他打了个照面，道：“徒儿，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易江陵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屋梁，以此来表示无比的轻蔑。

    夏侯雷似有些眉飞色舞地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凭空就变成村长的么？”

    易江陵听他口气，越发觉得恶心，道：“原来的师父在我的心中，是最敬佩之人；可现在看来，只怪我瞎了眼睛。”

    夏侯雷道：“这还要感谢你堂兄易惊雷，要不是他我们根本就找不到这里来。”易江陵脱口道：“果然是他。”

    夏侯雷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被出卖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易江陵毫不客气地道：“我并不感到任何意外。”但他的心里却实在对这个人恨之入骨。

    夏侯雷道：“所以今晚他若来救你，我劝你还是千万别跟他走，因为你跟他在一起，吃亏的必然是你，不像我，至少我还可以让你舒舒服服地睡在这里，不让无关的事打扰了你。”

    易江陵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夏侯雷很神秘地笑了一笑，道：“徒儿，师父告诉你的这些事情，你千万要记住，否则你可能会后悔莫及。”

    然后外面有人禀报，三百件红袖衣已经裁好，一千捆樵木也已准备就绪。

    夏侯雷微微点头，转身对易江陵道：“你可以好好地在此睡上十二个时辰。”然后安排好下属严加防范，便出房去布置一切。

    天不知不觉入夜了。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村民都翻山越岭跋涉了整整一日，终于来到了大山深处的一片大草地上，这片草地位于遮遮暧暧的荆棘丛中，视野十分开阔，村里的人都唤作“缘情草地”，盆地之中终年温暖，野花遍地，青草常青，所以便成为每岁庆祝乞火节最理想的去处。

    夏侯雷也夹杂在村民之中，他依然装扮成许老爷子的模样，示意阿七带路。

    阿七心中纳罕，身为一村之长，居然去“缘情草地”的路都找不到，但村长的脸色似有无比的威严，也容不得他置喙。

    几十个村庄的村民形成的长龙绵延不绝，如约而至，青年们打着火把，将一路照料，人潮如海，人声鼎沸，庆祝场面之壮阔令人叹为观止。

    男男女女们个个喜逐颜开，男人们用自山里樵采来的一捆捆干柴，搭建起一堆一堆的巨型篝火架，女人们早已穿戴好自己裁剪红色鸳鸯打花新衣，脸上的笑容如淬火一般灿烂。少女的眼睛里总是含情脉脉地翘望着正在一旁挥汗如雨的青年小伙子，老夫妻们则围在篝火堆边摆谈家常。三五成队的男人抬来了前一天宰好的全羊，搁置在草地上。现在，除了人群的脚步声，你唯一能听到的，就只有柴火在哔啵的爆裂。

    柴火一堆一堆烧得正旺，火光像孩子一般跳上了每个人的脸，男男女女都笑了起来。年轻的男女显得特别兴奋，少女们还有些害羞地捧着新衣依偎在娘亲身旁，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滑倒了对面的小伙子身上。

    但谁也没发觉，这无数双眼睛中，有许多男女是在亦步亦趋地模仿着别人。它们像黑豹一般灵敏，偷偷游弋，强装欢笑。十双，百双，或许更多，分布在人群中，相互交递着眼神。

    乞火节的确是一个令少男少女们充满梦幻的节日。年轻的父母正在撺掇自己的儿子上前，就连十三岁的小伙子也在忙碌着，用木棍穿好全羊，搭好火架，耐心却又焦急地烤着全羊。

    相互亲近的两家人就围在一起，点一堆篝火，然后各家人分坐一边，几个时辰之中，姑娘们不断摩挲着将要赠出的新红褂衣，坐在自己父母身旁，仔细倾听着男方父母细说小伙子的种种细节，一旦谈得拢了，小伙子的父母便会站起身来，率先邀请女方的父母和姑娘一起，围着篝火跳舞。小伙子们会一旁专心扒着羊肉，一面掏出怀中的笛子，兴兴头头吹起来，那都是千百年来，流传阎闾巷陌中，长盛不衰的曲子：

姑娘，我们的祖先把你的眸子洗得鲜亮

我荣幸，你为我穿上火红的盛装

在这片宁谧的土地上，我们不用逃亡

请跳舞吧，伴着晚归的牛羊

请歌唱吧，徜徉在醉人的花香

姑娘，这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夜晚

我为你摘下繁星，挂上月亮

而你用你的真心，为我绣出成对的鸳鸯

离开了爸爸和妈妈的肩膀

你仍是我最美的新娘

姑娘，你跳舞吧

蝶儿会为你伴舞，花儿也为你开放

今天我们就是一家人

在这片草地上，结下万世的信仰

相信这爱情的篝火，一定会万古辉煌

……

    篝火在熊熊燃烧，草地上一片浓浓的黑夜，许许多多篝火从天上看去，就像漫天的星星一样璀璨，远山如鬼魅一般影影绰绰，凉风吹起，篝火斜斜上升，却并没有一丝凉意。

    小伙子们焦急地等待着羊肉烤熟，空气中也渐渐弥漫起烤全羊的香气。大家也差不多跳得尽兴了，便随意席地而坐。于是小伙子呵着手，迫不及待地割下羊头，将其败在鲜艳的位置，用粗钵装好，两家人磕头，默祷一番，祭奠万能的神。小伙子将羊身剥下来，首先恭恭敬敬地呈到女方父母的手里，女方父母微笑点头，便算正式成人儿女的婚姻。

    然后小说子们就会用烤得香喷喷的羊前腿孝敬自己的父母，父母也微笑接过。这以后，才会将剩下的后腿肉撕下来，亲口喂给自己中意的姑娘吃。

    姑娘若张口，吃下了小伙子送入口中的羊肉，接着就给情郎穿上自己花了几个月心血绣好的新红褂衣，端的是俊逸秀气，胸膛后背都刺上些鸳鸯、蝴蝶、鱼纹之类的图案，别出心裁。

    然后，小伙子们便牵着姑娘们的手，相步走到篝火前，为篝火添草加柴，表示为要为组建的新家延续香火，并相互珍惜……

    夏侯雷独坐在人群之中，两眼像冻结了一般，冷冷地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在狂欢。他的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仿佛早已出离现实，神游物外了。

    在他对面，就呆呆地坐着一个白痴一样的女人——李氏。所有有家的男人都穿上了新红的褂衣，就连阿七也穿上了，村里的一个叫小媛姑娘看上了他，两人正在一旁添柴，把篝火烧的旺旺的。

    李氏手攥着新衣，可怜巴巴的，却不愿给夏侯雷穿上。

    夏侯雷不能说话，他怕一说话就漏了马脚，他在等待着什么。

    所以他的嘴角开始微笑，对着李氏和所有人笑，是嘲笑，还是冷笑。村民们却当他在苦笑，以为李氏痴病又复发了，正在极力撺掇她靠近夏侯雷。

    一堆人开始围着他们，他发觉自己开始很窘，龙五也很窘，李三和张强也是。村里常几家的姑娘常小因看上了龙五，他发觉龙五一人呆呆地坐在篝火旁边，她什么礼节也不计较，就大大方方地为他著衣——这本是姑娘对单身男子心仪的礼数。

    龙五的眼睛很冷，他用野兽一般恶毒的眼光摄迫着小因，但姑娘不以为意。

    可现在的龙五并不是龙五！李三也不是！张强也不是！这个村庄的很多人都不是！他们戴的都是人皮面具！

    村里村外的姑娘们都把本村的几个小伙子拉了去，他们被穿上新衣，眼睛却游移不定。而他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尽量配合着别人。

    夏侯雷会心一笑，一颗悬起的心终于从那些挨挨挤挤的人群中抽离出来。他牵强地拉着李氏的手，李氏却突然发疯地咕咕乱叫，她将头发抓得狂乱，拼命地撕扯着夏侯雷的衣服，夏侯雷用手稳住她，内力灌进李氏的身体，她只能乖乖就范，两眼迸泪。然后，其余人捧笑着走开。

    夏侯雷目送围观的众人，嘴里低声道：“死婆娘，差点坏我计划！”死死将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抬起头，仰望夜空。

    他在等待着什么……

    正夜三更，月已中天，清凉如水。

    盆地之中突然起雾，乳白色的雾弥漫整个草地。

    一声悠长的号角划破长空，像一滴水滴透涟漪。跟着，是漫天的烟火冲上天空，于流光溢彩展开，直令人欢呼雀跃。篝火在熊熊燃烧，所有男女却突然间停了下来。跳舞的女人停下了翩跹的脚步，吹笛的小伙子歇下了悠扬的笛声，吃羊肉的夫妇也不再谈话，大家都郑重其事地站起来，交叉双手，闭上眼睛，仿佛等待神灵一般，无声地祷告着。

    “城主——驾到——！”这个声音来自无边的飘渺中，在每个村民的心中，却异常清晰。

    许久，云聚雾散中，只听得马蹄声、脚步声、车轮声杂沓而鸣，一支庞大的军伍冉冉出现在人们眼前。

    夏侯雷、龙五、张强、李三，还有许多双陌生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军队正中央的一人，只见他七尺身材，一席华贵的衮龙玉袍，足凳乘云靴，腰袭蟒带，衣服洁白鲜亮，仿佛丝毫不染纤尘。但他的眉峰间却透露着乖戾，眼神时刻充满忧郁，却总不愿显示一点不快乐的样子——这便是早已被尊为神话的无名宫城主。

    他坐在镂空雕砌的鸾车上，四匹洁白的青骢马雁阵排列。车上堆满了粉妆玉砌的红颜佳丽，挨挨挤挤的，享受着他胸膛的温暖。但她们每时每刻不在心惊肉跳，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战战兢兢，擦手，呵气，撒娇，嬉戏，生怕会弄出一点差错。

    城主的眼光是杀人的，能偎依在他身边的女人都熟悉这一点，因为无论女人们如何温情款款，他都不会感到应有的快乐。

    城主的周围，都是些年迈却还矍铄的文臣武将。他就是当今无名宫的主人，拥有和中原皇帝一样的地位。大臣们分列两班，左文右武，一齐扈从前来庆祝这个一年一度的乞火节。

    村民们一齐举着手，做出见礼的动作，齐刷刷地跪在草地上，双手交叉，不断下拜，夏侯雷也跟着下拜。

    城主并没有叫众人平身，却径自一个人走下马车，一副慷慨落魄的样子，朗声对众人道：“我的臣子们，我今天来见你们，是想跟你们说一句，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你们的城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