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恩鹏

  我不爱读当下诗人写的诗。原因之一,当下诸多诗人写诗,已完全失落了诗的意境,完全丢掉了中国诗歌所奉行的审美立场、以及所应有的美轮美奂的语言镜像(注:语言镜像是我近年来对一些诗歌文本探研时运用的概念范畴。它的概念是:超越语言元素原义而映射特定的言外之意、韵外之致的语言表象。对诗文本的细读与研究,离不开对诗文本中所隐含的语言镜像的探究),更不用说对于诗句的锤炼了。所以,闲暇之余,我爱读中国古代诗歌。中国古代诗歌的魅力,在于其综合抽象具象,为山水心灵之缩影;在于能时时牵动人们的感念,瞬间呈现一种丰润的生命形骸,令人遐思不尽。“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诗人生命情感的第一缕亮光,却闪烁了几千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诗人面对大自然最早的欣悦,却让我们陶醉了无数个世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诗人在地老天荒、寂寥苍然之中内心的醒豁所浸润的深邃意境和反衬的生命温热,却时时在我们的心灵深处,生发出一种由来已久的热切期盼……如此,这些生满绿意的语言枝叶在我面前,葳蕤一片迷人的春光,不能说不是相当快乐的享受。
  于是,就常常想:为何无涯的岁月并未使古旧暗黄的诗篇生出铜绿,却是常读常新,而当下的诗歌,却离我们愈来愈远?
年初,鸣久兄寄来了他的诗集《苍茫九歌》,本是漫不经心地翻开,读之,却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九个长章,精心打磨的产物合为一集,如大块噫气,万千孔窍怒号,挟天地之音,淋淋漓漓,扬扬洒洒,溥畅而至。其语言镜像隐含着诸多喻义,颇具古典韵味;其意境灵光闪耀,宏远超凡,更令人沉思。那日月朝暮、风云雨露、莽山苍河、荒天古木,如寒鸿之影,于诗中悠然漂泊。“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有几个夜晚,我注定要捧读寐之。《苍茫九歌》让我有几分拂不去的悲苦情绪,一些可堪回首和不堪回首的往昔,袭至心头。
  首章《落日•背影》叙写的是一个王朝最后岁月的气数。一切似乎走过了,如轰然倒伏的枯木;一切似乎飘落了,如丢失生命的树叶。对于清王朝最后的气数,人们总是无奈地听那柔弱的喘息。宫阙云烟中,紫檀地坪上的龙座沉降了,《水龙吟》的乐音也夹杂着一丝无力的凄婉和哀伤。那个曾经披甲胄,悬刀戈,纵烈马,托鹰鹞,雕满弓风射天狼的时代哪里去了?那个席卷天下,剑指四海,并吞八荒的凛然威仪的强悍国家哪里去了?代之的,是清末破败阴晦的背影,怎能不令诗人忧伤和不平!于是,“谁在敲门?—— 一朵蓝色的海水,/叩打着东方门扇。/惊动了深深紫禁城里一双朦胧睡眼”,一朵蓝色的海水,语言镜像是西方国家。那些靠科技力量强大起来的西方国家,没有费多大力量就使东方孱弱的民族俯首称臣,而这个民族仍在沉沉大睡,于是后果就可想而知了。于是到最后外患不断,内忧更是不止,在“到处都是月亮被切碎的声音”(语言镜像:曾经圆满强盛的清王朝)里,一个王朝覆灭了。在《落日•背影》里,诗人研浓浓墨渖,绘述人物,使各自的神态悉落彀中。诗人用了大量的丰沛的语言镜像,意境深远地折射一个王朝的末日之痛。如写和珅“一轮胖胖月亮装满水的时候,/也最是跑冒滴漏的时候”;写洪秀全“只是千年草根一个天真梦想,/有指一弹,就碎了一地”;写光绪帝“又有一只悲秋的蜘蛛,悬梁自尽”,语言诡谲,淋漓透澈。《落日•背影》是一个民族的心灵痛史,也是一个王朝末世的晚钟,声声苍凉,声声激楚,悲戚中浸透着诗人许多忧愤、无奈和茫然。
  当人类对自然秩序进行变本加厉破坏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到了唱挽歌的时候。《哭泣的藏羚羊》是一曲唱给人类的挽歌,也是一首批判现实主义的力作。天有大美,稀有的藏羚羊对于实利主义者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诱惑。而恰恰是实利破坏和扼杀这大美。《哭泣的藏羚羊》以点点淡墨写意出一种大美:“昆仑山以南,楚玛河源地,/大朵大朵的银太阳栽在可可西里。”语言镜像所映照的诗境是那般的明媚、令人愉悦。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这样的一种美会顷刻间毁于人的贪欲之中。太阳熄灭了,可可西里一片黑暗,诗人的心随着枪声颤抖。不错,那是一种令所有心灵产生震荡的天地灵物,那是天地间会唱歌的游仙:“大羚小羚三三两两,雄羚母羚后后前前,/行也款款,逐也欢欢”,可可西里的藏羚羊,在诗人滔滔忧患中飘摇,那彻骨的悲愤,诉说人对自然诔杀之罪。但是,不要忘了,人与自然始终存在着一条因果之链。“每个人的死亡里都有我的死亡,丧钟为每个人而鸣。”这是英国诗人邓恩的名句,也同样适合今天人与自然之间唇亡齿寒的关系。在上帝的乐园里,精神的欢愉是以自然为背景、为依附的,对自然之神的不敬,必然导致人自身的灭亡。于是“羚之哀哀,我诗徘徊,/羚之咩咩,我心戚戚。”太阳花一朵一朵地滑落了,生命中的荣华与衰败,平淡与离奇,大悲与大喜,在今天集体无意识的无奈里,就这样随风而逝了,而诗人的声音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因为,对于可可西里而言,枪声的背后,是人心的贪欲和道德的缺席。紫气红尘,五色迷目;碧水青天,何能藉之?“十里长风不语,十里芳草不动,/西部太阳用大朵大朵的雪莲,/栽成一座花冢……”语言镜像所折射的人心之贪、人心之狠、人心之毒,是那般强烈,那般激愤。
  《高原菊与一只鸟》是我最喜爱的一首长章。菊,高洁之花,其形态色泽有古风。金黄者,高贵威严;银白者,纯洁高尚;墨黑者,宁静庄重。寒秋之际,当群芳摇落,花神退位之时,菊,却卓然怒放。那风清骨峻、淡泊超凡的神姿,是中国古代文人学士的爱物。喜菊者,志必高华;吟菊者,诗必清雅。其诗句多之又多,随手撷来,就会满手生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陶潜的闲情逸致;“但使逢秋菊,何须就竹林”,这是庾信的暗自欣悦;“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是黄巢的狂傲自喻;“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这是元稹的真切坦白;“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这是梅尧臣的深情赞叹,“粲粲秋菊花,卓为霜中英,萸盘照重九,缬蕊两鲜明”,这是苏子瞻的高古情怀……而鸣久,则在菊旁,放飞一只曼妙的小鸟,这使得菊之为花,有了活气、灵气和仙气。且为高原之菊,纯净无杂尘之地生也。于是,就有了寓言一样的故事,就有了一朵高原菊花与一只灵巧小鸟和谐画面:“它望见一朵菊,自远方绰约而来。/菊穿过三月风,风行款款,/菊穿过六月雨,雨意浓浓,/菊穿过五月露水润亮的姹紫嫣红,/八月太阳晒肥的千里青青,/有花如冠,/有花如簪,/有花如盏,/有花如扇,/——盈野夹道,而菊不旁视,/就这样迤逦而行在九月的额头闪现。”三月、五月、六月、八月、九月,菊漂在时光的波浪上,一路翩翩而来,为的是与鸟相会吗?冠、簪、盏、扇,都是古人之物,暗喻一种“俗”的人文,但“菊不旁视”,不与之同流,而是特立独行,坚持自己的操守,一路迤逦奔向冷秋。于是,诗人在这里设置了鸟的问语:“你从何处生?”“你向何处开?”“你向何处归?”“归可还复来?”菊则答道:“黄泥烧字,意本无种,/万物有灵,象形而生。”(人文情怀)“菊立若人,别有怀抱,/人淡如菊,自无尘埃。”(隐者风范)“饮露而香,披霜而美,/大雪如梦,我何不归?”(品格操守)“其命不死,其灵可待,/年年九月,我必来开。”(精神意志)……一问一答,宛若情人之间的对歌,答句所映现的语言镜像,充满人生思辨;其中所阐示的哲理,又恍如庄子《逍遥游》的相问。在萍水相逢成知音中,两个灵物像《诗经》中的小儿女一样,相看两不厌:

鸟托腮看菊:
这菊分明是一只有香味的鸟。
菊翘眸看鸟:
这鸟分明是一朵会飞翔的花。

  在这里,鸟观察菊,菊细看鸟,她们相互都看到了天地造化中的己身,感知了自己心灵的开合,听见了自己在时光里的声音。在这里,语言镜像仍是那样的闪闪耀目:鸟的存在,是理想的飞翔,是渴望的漂泊;菊的开落,是美学的存在,是哲学的思辨。相看相猜,最后相互印证出一个自身存在。在物质与精神的高地上,两个灵物,同一个灵魂,默契地糅合在一起了。于是,鸟踏着民歌的意蕴、菊轻吟歌谣的小调,涟漪一样闪现在时光的清波上:“秋霜秋霜白白,西风西风凉凉,/牛尾牛尾摇荡,酒瓮酒瓮晃荡。”“蒹葭蒹葭苍苍,睫毛睫毛长长,/谁一打开拳头,满手都是菊香?”……这种将中国古代汉乐府诗风格、民间歌谣小调的唱咏与《诗经》的神韵杂糅在一起、形成一种绝美的语言镜像的创作艺术,在鸣久诗中比比皆是,足见他中国古代文学功底的深厚。《高原菊与一只鸟》是诗人在一个“精神高地”上的心灵游历,亦是诗人躲避现实、寄望于梦想所在,像庄生梦蝶一样,诘问自己的今生和来世,绝美中蕴含苍凉。然而,解得法门无尽义,若没有认真对此诗文本进行细读,身在尘寰之人,又焉能理解其中玄奥?
对生存的疑惑,对人文精神的呼唤,忧郁的诗人最是不堪。《坐在纸里的灯》是抖开千年文人的索缆,诘问灵与肉的创痕。夜灯常亮,我心常思,它一下子拉近了时间与时代的距离。世代英雄辈出豪杰嚣起,但文人的生命,却如夜中之灯,必有熄灭的时候。“八百良骏嘶鸣,三千旌旗抖擞,/而那灯下英雄,/却一阵阵的消瘦。”几分深邃的历史内涵,言说着理性的重量。“灯的诞生,是混沌里的清醒,/灯的存在,是苦难的信念。/诗书天下,礼乐江山,/当人造的童话突然间崩成满地碎片,/好灯转身去了民间。” 读此诗,突然想起了陆机的《叹逝赋》,别有一番不堪情味。那彻骨的悲凉是文人的悲凉,那怅然的心绪是文人的心绪,那巨大的苦痛是文人的苦痛……该追问的,都让文人追问了;该承担的,都让文人承担了。而叹逝的,却是当下人文精神的失落。面对昨天的琴弦,我们尚能感伤于从内心深处流出的生命之韵,然而面对现实,我们只是孤夜灯盏,何时才能“解心累于末迹”呢?穷达进退,并非书生所愿;纸上烽烟,也并非风能吹断。在思想的荒原上,只有在心灵深处自己为自己举灯,方可看清行走的路径。
天风浩浩,大河滔滔。站在黄河岸上,我们看见的是这条河流出的许多故事,我们听到的是这条河流出的许多传说,我们承受的是这条河流出的太多太多苦难。《黄河九章》那“千年一伫”,不禁令我想起面对滔滔荡荡的大流,一位圣哲发自内心的话:“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他意兴遄飞的凝眸而望,是何等的一种期待啊!而那“白雪婴儿”的生命之流,又让我看见了它曾有的率真与桀骜。在这里,“白雪婴儿”语言镜像是“母亲”,而我们注定要离开母亲,注定要“从一滴水发端”,渐渐长大,成为风尘仆仆向前奔行的黄河儿女。然而,面对黄河,我们又如何看待它曾有的散漫与骄矜?我们又如何看待它曾有的温淳与敦厚?我们又如何猜得透诗人心中最沛然的诗意与哲思?站在黄河岸边,诗人看见的,是这条大河的冥顽、倔犟和汪洋恣肆。而“河五百年一清,圣人作”,对于黄河,它到底有多少个清朗岁月,它到底又有多少个圣人涌现?那“大水东行”里,诗人看见了“八千里路狼嗥一勾冷月,/五千卷书船摇半盏残灯。/血水一程泪一程,/苦也重重难也重重”;走在黄河堤岸,诗人看见了它的命运如同那“古树之殇”;漫步黄河滩涂,诗人读到了那缠绵缱绻的“西口故事”;抵临黄河壶口,诗人感奋的是那令人激扬志向的“黄河一壶”;穿行黄河故道,诗人又在那“时间故道”上寻觅许多含辛茹苦的灵魂;面对黄河的断流,诗人在“断水之思”的扼腕里,同时也“忽见海棠”,内心充满祈盼……啊,面对一条黄水之河,诗人感受和承担的,实在是太多太多,所以黄河浑浊千年,所以黄河澎湃万里,所以黄河激扬世代,总有不尽的风涛在天边奔流、奔流……《黄河九章》是一曲混声合唱交响诗,在诗中,诗人用浓重的笔墨泼出滚滚涛浪,在那翻腾的激流中,我听到了浑厚的中音、峭拔的高声、四部轮唱、重唱,震天动地中,充盈着旗帜、锣鼓、激情与呼号……那韵律时而高亢,时而激越,时而低徊,时而迂回。勾魂夺魄,恣纵喧响,苦难与幸福,悲凉与欣悦,全都积纳于这纵横天地的滚滚大流之中……
在当代文化思潮中,“藏地”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名词,她已然成为文人、学者眼中一个闪烁蓝宝石亮光的文化符号,是不可或缺的精神家园。雪域佛土上的藏民族,是一个生命中有着虔诚信仰、苦难中有着坚忍的民族。一位作家说,当他们把自己的心贴向大地,大地便会告诉他们:如何发现自己的悲心和佛性,如何“观想”自己的生死。于是,他们的内心深处就会充满仁慈、悲悯和爱。西藏这块神奇的土地,永恒的生长着一种“心灵对应于天然万物”的神秘力量,这种神秘力量是那样的诱人。作为一位勤耕苦耘的诗人,鸣久更是心仪,他用心灵叩响西藏之门,把目光投向生息在这片辽远高原上的藏民族,去体悟天人之道,去感受博大之爱。藏民族,不仅以其对自然生存的理解创造了自己的神话和历史,同时,也创造了自己异彩纷呈的民族文化和多彩多姿的生活。如此,藏地现实的神奇性与神奇的现实性,让他慧眼顿开,豁然省悟。于是,面对邈远苍茫,他轻轻地推开西藏之门,以美妙的语言镜像,向我们捧出一条充满魅力的诗之哈达:
   
蓝天空的蓝:蓝海子的蓝,蓝孔雀的蓝,
蓝缎子的蓝,蓝宝石的蓝,
蓝釉子釉亮的蓝,蓝玻璃的蓝。
我举起食指把这美瓷的穹隆轻轻叩响,
这绝对的蓝,蓝得使我绝望。

巨大而纯粹的还有银质雪山,
十万吨洁白堆成梦幻——
十万斛白水晶,十万簇白火焰,
十万把白玉剑挑着十万顷蓝靛,
十万丛白莹莹冰蘑菇里行走着十万匹雪牦牛,
它们在为上帝运送水罐。
                  ——《西藏之门》第二章•天悬

  一“蓝”一“白”,将西藏独有的醉人色彩点出。天空的蓝、湖泊的蓝和雪山的白——藏地,集中了世界上最伟岸的雪山,河流与湖泊。山与水是人类文明产生的母体,它体现了一种超越于人脆弱的生命之上的权力和意志。山与水孕育了神话,润泽了宗教的光芒。这蓝和白,托举和耸立亘古长存的真言,超旷一种原始的力量,不能不让人心灵震荡,不能不让人伏下身来虔诚拜谒。于是,那高远湛蓝的天空、风雪中飘动的经幡、阳光下洁白的佛塔、浑厚深沉的法号、“藏经十万”的雪山、“直角如剑”的羚羊、“弯角如环”牦牛、“两眸温泉黑亮,一株春草新鲜”的藏族女儿……都令他得窥天颜般地体味到一种心灵的震颤。于是,烹文煮字,燃思焚情,一首有别于藏地诗人“自然写作”的长诗喷涌而出。
西藏,让他找回了人对自然的初心正觉,让他看到了一种心灵的回归。坦白地讲,藏民族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民族,藏地中的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都充满文化的神奇。它本身并不是巫魅,而是一种让灵魂得以安宁的力量所在,是一种让我们从自然价值中能时时自我观照的价值所在。如果这种力量、这个价值不再存在,那么剩下的就是一种虚无的躯壳。在藏地伟岸的自然面前,真正的诗人是思想者,他(她)会在这“生死”的大豁达里,从容地看到一种力量、一种精神、一种处在红尘中也能超然物外的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说,《西藏之门》驳杂而深厚,悠扬而高古,是一首难得的佳作。在这首长诗中,诗人钟情于一种幻境,一种神奇,一种秘示,如《幻鱼》、《天悬》、《凌虚》、《坐水》、《听幡》;或亲和于一种美境,一种清醇,一种自由,如《羊歌》、《美殇》、《嘶风》、《天淖》、《麦神》;或呼吸着一种慈敬,一种梦境,一种感动,如《朝圣》、《天路》、《归婴》、《慈光》、《沐洗》,等等。其优美的语言镜像,干净的意象组合,富有想象和幻想的浪漫性寓言,圣乐一样在天上、人间、地下遨游驰骋,照鉴生命的率真,放达无羁的梦想。这与鸣久躬历山川,驰意草木,把心灵放逐纯净天地中去历炼有关。斯时,我突然想起近年看过的国际著名制片人雅克•贝汉“天•地•人”三部曲中的《喜玛拉雅》,那凌越于群山之间的圣乐,伴随着朝圣者艰难的步履,敲响心灵的颤音。我曾拜谒过青藏之地的塔尔寺,聆听过这样的声音。那是一种超越凡世的颂歌和悦耳的乐器声,人的灵魂与飘然升腾的佛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亲近与交流,是一种精神迷醉的物我两忘、神人合一境界。那圣乐,是一种超度苦难生命的力量,紧紧地攫住我的心。读《西藏之门》,耳边就响起这样的圣乐。“生生不息流云,朝朝暮暮桑烟,/谁离地七尺保持着飞翔之姿”(听幡)“但听十万雪山低声合唱,/把一枝枝星星烛光插满天上摇篮”(朝圣)在神圣与凡俗的交叉口,寻觅信徒们朝圣的行脚,感受神灵之光的泽临,是美好的精神之旅。《注维摩诘经》上说:“世有危难,称名自归,菩萨观其音者即得解脱。”藏传佛教以一种巨大的精神光环,引领众生对永恒与生命真谛的追求,它让众生骤然间彻悟一种深邃而伟岸的精神力量。藏民族在先民时代崇尚原始的英雄主义,随着时光的流转,逐渐转向注重内在的精神价值。而对生的执著和死的达观上,他们又表现得如此完美和令人崇敬:唵嘛呢叭咪哞。只要有圣灵在,转经筒就会不停地转动,朝圣者的步履就会不停地前行——这是宗教的力量。美国哲学家乔治•桑塔亚那说:“人类历史告诉我们,大凡禀性崇高热忱的人们,如果曾达到最境界的愉快,这种愉快必得之于宗教无疑。”(《宗教中的理性》),宗教,让人类的灵魂得以净化,它创造了尊严、秩序、和谐、爱与美、善与真。就我的判断来说,鸣久诗中就是贯彻着上述的创作理念。如此,这首诗是大诗、好诗。
   
我与雪山,席地而坐。太阳雨里,
    静静地阅读一地青稞。
              ——《西藏之门》第十章•麦神
 
  宁静、澹泊、睿智、灵动,诗中所容涵的语言镜像和文本喻义,让鸣久的诗充满弹性和张力。同时,也让我读到了西藏的一种表情、一种与生俱来的神性力量。为着这个神性力量,诗人朝圣香火的行脚坚实而有力。诗句亦像一朵会思考的云,变幻着霞光,蓄积着雨意,流漾着风迹,试探和检验我们心灵的容量。
  另有《听桑卡弹筝》、《都市闻鸡》、《谁能幸免于罪》等长诗,也都各具特色和富有魅力。
  林语堂先生说,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具有宗教意义,它能将情感与理性融为一体,净化人的心灵,宣泄人的痛苦。在我看来,鸣久较好地继承和研习中国古典诗歌这些丰厚的美质,并加以实验性地运用。这在当下众多诗人当中,可能是为数不多、且是出类拔萃的一位。一方面,鸣久《苍茫九歌》成功地将中国古典诗歌美学与宗教文化结合,寻求天人相合、古今相通,从而使诗境折射一种人生情怀和宇宙意识,思辨宏赡,文采焕然。另一方面,在当下“口语诗”大行其道的情形下,鸣久能坚持真正的人文精神,在中国古典文化中探赜索隐,钩沉致远,襟怀如清风盈野,寸心似秋之安澜,于大千嘈杂中求得超然,于万斛俗尘中求得澄净,钻研学术精髓,铸炼诗艺之道,薰之染之,成就精品,着实可贵、可敬、可赞。吾为小弟,实该学之。
                                                             

                                      丙戌年春作于京城

(载《中国诗人》2007年第1期、《橄榄绿》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