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林

• 寒江雪
• 李宣章

胡跃荣著《诗词写作》

第十七章  综合讲述一

第一节  《满江红》

  人们在作诗填词时，往往只注意了词牌格律中的平仄声调和韵脚，即便是研究诗词的“专家”，也往往局限于此！其实，诗词的格律不只是语音旋律的谱，还会同文字表达的形式及其语气密切相关，因为语言的旋律不只是弹钢琴，还要在每一个文字字符中注入情感，而表达情感最直接而最富有感染力的方式就是句型所表现的语态和语气！朗诵虽然是一门艺术，但朗诵的情感必须是对文字内涵的感悟和句读处理，对没有内涵的文字的朗诵只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而没有句读便没有朗诵了！而且，朗诵总是有局限的，无论朗诵的水平有多高，都不可能把文字的内涵完全地、淋漓致尽地表现出来。朗诵所能够做的只是传达朗诵者对文字的断句、声调、情态所理解的信息，完全地取决于文字本身的内涵与文字本身可以传达的信息资源。“三分文字、七分朗诵”说明：朗诵是要能直接地解读和表现文字内涵的，而不需要任何人（尤其不需要作者本人）用任何方法作任何注解！诗词的文字是极其有限的，却必须让读者能够直接进入诗词境界，就不能仅仅依靠文字本身的诗境内涵，还必须充分利用语言的音乐感、语言结构形式的完美化和情感语气语态等构成的语境了，语境是极其重要的！明确地说，诗词格律还有着语境的内涵，通过人们熟知的语言文字的形式和语言情态、语气等方式，在潜移默化中将读者带入语言音乐所表达的思想情境之中。正因为是潜移默化的，所以，诗词格律中文字形式的暗示就需要诗词作者自己要能够解码和领悟了——这就是句型句式的本质内涵！

  诗词的添字格就是这样的一种暗示！那么，诗词的“添字格”是怎么回事呢？直接地说，宋词格律中的有些句子的句式结构本身就是由格律诗句“添字腰拆”演化而来的，而且在诗词写作时，这些句型可能还要求必须作语气强化。我们只要理解了“句前添字法”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添字格”，也就是说，句前添字通常添的是衬字，是强调句型的基本模式，只强化而不改变未添字前的句子内容和声律结构。例如，我们给六字句“仄仄平平仄仄”前添一个平声字，就成了“平——仄仄平平仄仄”，在创作时多写成“平仄仄、平平仄仄”的形式，而“平平仄仄”与“仄平平仄”相通，所以，“仄仄平平仄仄”的添字格一般为“平仄仄、仄平平仄”或“仄仄仄、仄平平仄”（第一字不计平仄）。

  关键是要掌握“添字格”中声调的宽限模式，因为“添字格”不改变未添字前的基本句式内容和声律模式，于是，添字格与非添字格的宽限模式就不一样了，例如，七言格律诗句“平平仄仄平平仄”中二、四、六、七字是不能改变声调的，但这个句子若是“添字格”，考虑声律模式时，添的字是由作者自己做主，自然添平声字或添仄声字都是作者自己的事，所以，宽限是对其后的六字“（平）平仄、仄平平仄”独立排序的，即不定式“平『仄』仄、仄平平仄”的『仄』原处于六字句的第一字，自然就可平可仄了。换句话说，一般七字句对“一、三、五字不计平仄”，而作为添字格时，就变成了“一、二、四、六字不计平仄”了。需要注意的是，添字格可以不做强调句型写，但这时就不应该做添字格计算宽限了而得按一般诗句计算宽限。

格律选式——《满江红》

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添字格）。平仄仄、仄平平仄（添字格），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添字格），平平仄。

平平仄，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添字格）。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添字格），平平仄。

韵律说明：

格律中每句句末的句号处踩仄声韵，全诗不可换韵。下阕起句应重句型。

词例：《满江红》（柳永）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横短艇，尽将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满江红》（胡跃荣）

月黑风阴。林深处，蛇窝虎穴。暗箭密、抵胸肩挟，透心寒彻。奸佞贪婪人性灭，英雄坦荡豪情烈。济刚柔、睿智斗群顽，仍流血。

法令迟，生狡谲；烟瘴起，藏妖孽。愿神州有幸、再还清洁。曾见阎罗施客礼，何惊鬼怪搜魂帖。待天时、仗剑立西风，贪官慑。

《满江红》词式是一个集宋词艺术特征为一身的经典词牌，之所以该词的“韵律说明”很简单，是因为复杂的语言也难以说明该词式的基本特征。

首先，《满江红》的主旋律特征句是“平平仄”，除下阕的第一个韵脚外，其他韵脚处都是以“平平仄”收尾的！而下阕的第一个韵脚处的“平仄仄”所表现的声律效果实际上是要提升气势，即这个韵脚也是为主旋律“平平仄”服务的！

然后是《满江红》的格律要求充分显示了句子格式的声律内涵与句子的文字形式和语调之间的紧密关系。比如说，《满江红》的格律直接给出的“添字格”就有五个之多。正因为有这么多强调句型，语调自然高，所以像《满江红》这样的词式就适合做豪迈词，能够充分表现凛然大气，其气势基础是词式天然生成的。

因为《满江红》的主旋律特征句是“平平仄”，所以四字句式首选当然就是“仄平平仄”，尽管与“平平仄仄”是等价的。清人研究“可平可仄”纯粹是瞎蒙！

我想，读者这时就应该明白了，前人之所以标注的《满江红》的格律形式多样的原因是因为有对宋人的那些语句格式不理解所引发的问题！对于《满江红》格律中的五个“添字格”句式，不按强调句型填词，质量就会大打折扣，何况《满江红》词有柳永、岳飞和许多词人所作的优秀的经典作品为人们所熟悉，人们都会自觉和不自觉地与他们熟知的作品做比较，优劣都是有了比较才有鉴别。而《满江红》作品中的平仄变化多集中在“添字格”句式中，平仄“不定”是来源于“添字”，因为“添字”才使得这些句子声律变化丰富，即：其中哪个句子不是强调句型，那个句子便不是添字格了，就不能按添字格计数来宽限，否则，这个声律模式就变味了，就只能算是破了格！

读者可别误会了，我这里所说的“添字格”并不是说这种句式中的第一字就一定是独立的可去字，文学艺术没有这么机械！例如，在柳永的《满江红》中的“归去来、一曲仲宣吟”，添的是“去”字，而添字前的句子是“归来一曲仲宣吟”，此处自然也可理解成添的字是“来”字而位于第三字；又例如，张元干写的《满江红》中的一句“添字格”是：“云乍起、远山遮尽”，其中添的字是“乍”字，而添字前的句子是：“云起远山遮尽”；再例如，岳飞写的《满江红》中的一句“添字格”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其中添的字是“莫”字在句首，而且顿号可以不用。这些都属语言艺术的范畴，写现代诗的人是不可能有这些文学底蕴的。

《满江红》词式中原本就没有对仗句式，所以本来就无对仗句的要求，但宋词的真正水平和值得回味的文学品质就在句型句式的表现形式中，故好作品必然是不会缺少句型句式的，自然，对仗句是诗词的一切句型之冠，通常是作者的首选句式。例如岳飞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原本就不是对仗句，却有对仗句的效果，换句话说，宋词中有种特定的句型，两个句子除了平仄不对仗外具备一切对仗句特征——我们不妨称之为平仄可相同（不合）的对仗句。于是就好理解下阕起句“平平仄，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的句式要求了，这实际上是两组并列的三三短句，因为并列句型本来就有“排比”的内涵，而且还可有丰富多彩的变化，其中顶级句式是联式对仗结构，如“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注意其中的“靖康耻”、“臣子恨”为排比结构，而“犹未雪”、“何时灭”为不论平仄的对仗结构，再例如辛弃疾的“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和“层楼望，春山迭；家何在，烟波隔”等等，这种句式在宋词中很多，如《沁园春》、《多丽》等词牌中都是不能打折扣的核心句式，但人们普遍不识。如“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中，“惜”为领字，“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为排比句，“略输文采”、“稍逊风骚”为对仗句。创作这类词牌时，要以句型句式为重，否则就不可能有品位。为此，两组并列的三三短句的平仄还可由作者调整，例如写成“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等。但要注意，只有前三个三三短句的前两个字可变平仄，后三字是要体现主旋律的，不能变！柳永不太守规矩，却仍然还是保留了“波似染，山如削”的对仗句型，只是移了位而已，质量却是打了折扣的。重要的是要明白平仄可以变化的原因，知所以然，知之所以然！

进而，添字格句式中多可写成“领字句型”和“领句式句型”，而且多被首选写成领字或领句对仗句式，次选为领字或领句排比句式，再其次就是一般的强调句型了。如辛弃疾的“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籍”为领句排比句式，柳永的“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为领句（同平仄）“对仗句式”等，后者实际上是排比与对仗的合成。这类“领字句型”和“领句式句型”所领出的两个四字句都可以由作者调整成对仗结构以便创作高标准的对仗句，只是在《满江红》中最好别去改动以仄声为末字的声律结构，弄不好可能影响其先天性气势，所以这种技法多不用于《满江红》的创作中，却在其他词牌词式中被广泛运用，尤其在各类长调词牌词式中运用，而不是清人所说的“可平可仄”那么回事。

可得小心注意了，《满江红》词式中有两种最基本的句型：强调句型和并列句型。而并列句型通常可以写成对仗句式，如岳飞的《满江红》中的并列句全为对仗式，这类不严格的对仗句的创作往往比标准对仗还难（因为不习惯而不适应），这也是岳飞的这首《满江红》无人能居其右的原因之一。或许读者可以于中感受什么叫做炼字连句？那就是说不仅仅要炼文字的内涵，还得炼句型句式的精彩！把握住了这些基本要领，才可能写得出好词来。

当然，宋词的格式是很严密而且是很有高度的，但要求却又是很宽容的，一般地，只要作品中能有恰到好处的一两个句型句式彰显作者的文学品位而别写成打油诗一样就过得去了，并不是要求每一个句型句式都能严格满足高标准的而达到极致的，这就是以诗意为重的内涵！但没有追求就没有品质，凡是以“不因律害意”自圆其说者肯定是没有品位的，他的任何作品都可以不要看了，以免被污染。现代人不懂得宋词的句型句式，一件作品中连像个句型的东西都没有，又怎么能够称作宋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