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望江南》一词的遭遇

   江南柳，

   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哪忍折，

   莺怜枝嫩不胜吟。

   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

   闲抱琵琶寻。

   堂上簸钱堂下走，

   恁时相见已留心。

   何况到如今。

   这首现被定为欧阳修所作的小词，翻译成现在的白话就是：江南的柳树，叶子娇嫩，尚未成阴。人们看它轻丝一般不忍攀折，就连黄莺儿也怜爱嫩枝，禁不住婉转啼鸣。要攀折还是等到春深柳枝成熟的时候吧。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闲抱着琵琶自寻其乐，让我想起了她小的时候。她在堂上做簸钱的游戏时，我恰从堂下走过，那时她可爱的样子已经留在了我的心上。何况是面对现在的她呢？----这首小词风格温柔委婉，曲折动人，如果从纯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讲，是一首绝妙好词。然而就是这样一首绝妙小词，居然被一些别有会心的人戴着有色眼镜来看，给坐实到当年一桩龌龊的事件上来，牵扯出一件暗藏杀机的北宋官场大案。

   原来欧阳修有个妹妹，作为续弦嫁给了当时的一位张龟年。这位张龟年和前妻有一个女儿。不久，张龟年死了，欧阳氏便带着继女来投靠哥哥欧阳修。等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长大，欧阳修便作主把她嫁给了自己的一位远房侄子欧阳晟。这外甥女却与欧阳晟的男仆私通，被人发现后送至开封府审理。事件至此也不过是一件普通的民事案件，谁知节骨眼上突然生枝，外甥女张氏在招供时“惧罪，且图自解免，其语皆引公未嫁时事，词多丑异。”（宋《默记》）这实际上是说自己还没有出嫁时就和舅舅有过一腿，且那时自己正寄居在舅舅家。此语一出，舆论大哗，因为这“舅舅”可不是别人，而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大名鼎鼎的欧阳修。面对如此绯闻，且是涉嫌和外甥女通奸的重大乱伦丑闻，欧阳修不得不上表力陈自己清白：妹妹“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时，外甥女张氏年方七岁，自己怎么会同一个当时只有七岁的女孩子有染呢？但这时一个名叫钱勰的旧党政敌却不依不饶，特举出其《望江南》一词作为证据，阴阴的指出：“年七岁正是当簸钱时也。”这真是一句暗藏杀机的话，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令人不寒而栗！顺着这种“顺藤摸瓜”的逻辑，“事实”似乎顺理成章了-----“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你那时都已留心，等她长大了，春深成荫时，你自然就会下手了，你不是自己招认说“何况到如今”的么？这样有理有据的“宏论”，措辞精妙而予人以极大的暧昧想象空间，使一代儒宗欧阳修百口莫辩。虽然当时的皇帝很器重他，让他躲过杀身之祸，但众口难调，贬谪之罪在所难逃。他由当时的龙图阁直学士骤降为滁州知州。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件事对他精神上打击虽然很大，但他在滁州写的含有隐逸之意的《醉翁亭记》却不期然间成了千古绝唱。

    欧阳修究竟是被诬陷还是真有其事呢？支持的一派说是欧阳修在官场派系斗争中被政敌抓住了把柄，认为是小人、奸人“构淫艳数曲射之，以成其毁。”（《湘山野录》）《望江南》一词是他人伪作，栽陷于欧公，因其词“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亦有鄙亵之语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不过这些说法仅仅停留在揣测质疑的程度，缺乏有力的证据。虽然欧阳修的词集中没有收录这首词，但不排除是编辑词集时有意去掉了这类涉嫌“轻浮”的作品。而反驳者认为是欧阳修所写，证据是欧公亲手编订的《琴趣外篇》中有这首词，并且认为“缘情绮糜之作，必欲附会秽事，则凡在词人，皆无全行，正不必为欧公辩也。”（《乐府余论》）然而这种说法也缺乏说服力。《琴趣外篇》的实质不过是一个让家妓或歌伎演唱的歌本，也是北宋士大夫生活的一个时尚，里面除了欧公的词，也收录了诸如柳永、晏殊、张先等人的词，也就不排除后来书商为增加此书的卖点而有意掺杂进去的可能。总之，这首词究竟是伪作或真作，辩论双方都缺乏直接有力的证据，头绪纷乱，至今也没有定论。在没有定论的情况下，这首词依然挂在欧公的名下。

    不过围绕《望江南》一词的真伪所产生的争论，对于那件事情的本身并没有意义。这首词是欧阳修写的又有何妨？平心而论，就《望江南》一词的词意来看，确实表达了作者对一个稚龄少女的爱恋，但此种爱恋之情也是人之常情，是人之内在隐秘情节的正常宣泄，何况能否因此而被指实为外甥女张氏而写尚不得而知。那些嫉恨欧阳修的人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而不惜捕风捉影，深文罗织。这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一部《红楼梦》，道学家看到的是淫，经学家看到的是易，才子们看到的是缠绵，革命家看到的是排满”，这首风格温婉的小词，被那种别有会心的“有色”眼睛来看，带上那种淫秽的色彩也就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