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林

• 寒江雪
• 李宣章

          晏殊词富贵气象与姜夔词冷清气象对比说略

   词人的词作内容，大都是其生平际遇的折射，其风格是环境与其心灵活动互相濡染后沉淀下来的气质散发，都有一种独有的气象，如苏轼的超迈气象，辛弃疾的悲壮气象，柳永的幽畅气象，秦观的婉约气象，等等。在众多词人风格中，晏殊的富贵气象与姜夔的冷清气象，尤为对比悬殊，堪称强烈对比。

   晏殊早年以神童之誉得皇帝赏识，后来仕途畅通，官至宰相，史载他“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杰，亦无其匹。”（《碧鸡漫志》）那种隐藏在其骨子里的与富贵连在一起的上层士大夫的闲雅审美情调，无不在他的词中得以展现。他的词集名为《珠玉词》，其词作风格正如其词集名，宛如一颗颗珠圆玉润的珠玉，在温润明澈的光芒中折射出雍容华美的富贵气象。

   晏殊词的富贵气象，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通过对“清歌妙舞，急管繁弦”式宴饮歌乐、祝寿唱酬等豪华生活场景的实录来叙写其词中的富贵生活。如：“一曲新词酒一杯”、“小园香径独徘徊”、“欢声喜色，同入金炉泛浓烟”、“人尽祝，富贵又长年。莫叫红日西晚，留着醉神仙”、“风流妙舞，樱桃清唱，依约驻行云”、“画堂今日嘉会，齐拜玉炉烟”、“云衫侍女，频倾寿酒，加意劝笙簧”、“更轻拢檀板。香炷远、同祝寿期无限”等等，极写热闹繁华之宴会场所气氛，以及其与士大夫同僚欢聚同乐之富贵生活，显示了晏殊作为宰相的雍容和闲雅。

    二是通过对雍容华贵的建筑实体的描写来构筑其词中的富贵气派。在其《珠玉词》中，“楼”、“台”、“阁”、“堂”、“池”等建筑意象曾反复出现。写楼的如：“何处高楼雁一声”、“画楼残笛两三声”、“青楼临大道”、“斜阳独倚高楼”、“玉楼清唱倚朱弦”、“百尺高楼闲倚遍”、“独上高楼”、“高楼昨夜西风”等等。“楼”的形象在其词中显得崇高华美。写“台”的如：“去年天气旧亭台”、“扫掠亭台开小院”、“高台树色阴阴见”、“阆苑瑶台风露秋”等等。均写得美妙不凡，如神话中的仙境。写“阁”的如：“秋光向晚，小阁初开燕”、“玉楼朱阁横金锁”、“小阁重帘有燕过”、“佳人画阁新妆了”、“曙云楼阁鲜”等等。这些小而雅的私人空间，显示出作者的婉媚情怀。写“堂”的如“一朵近华堂，学人宫样妆”、“画堂今日嘉会”、“双燕归飞绕画堂”、“开雅宴，画堂高会有诸亲”、“拍碎画堂檀板”、“况兰堂、缝着寿筵开”、“兰堂把酒留佳客”等等。这些华美的堂，往往与歌舞宴会等娱乐庆祝活动联系在一起，更是透露出富贵气派。写“池”的如：“西池月上人归后”、“西池夜夜风兼露”、“昨夜小池疏雨后”、“玉池波浪碧如鳞”、“池塘水绿风微暖”、“宝马香车，欲傍西池看”、“秋风吹绽北池”、“池上夕阳笼碧树 ”等等。对池的描写往往伴随着月光溶溶、细雨疏疏、碧波粼粼、夕阳淡淡等极美的自然景观，可以想象出作者在此间流连观赏的闲情雅致。

    三是通过对金银珠宝等词语的反复使用，同时搭配以鲜艳的色彩与温软的嗅觉，营造其词中的富贵气息。这些词汇如“宝马香车”、“金杯”、“金鸭炉”、“金盏”、“金针”、“瑶田琼蕊”、“宝筝”、“琼萼”、“瑶砌”等等，不一而足。在颜色上多选用鲜艳的颜色，诸如“红”、“朱”、“翠”、“绿”、“黄”、“青”等，其中色彩最鲜的“红”字出现频率最高，而色彩灰白暗淡的则用得极少甚至弃用，如“白”字仅出现三次，而蓝与黑则没有出现。在嗅觉方面，与金玉相匹配的“香”字，也有大量的使用。

   晏殊词中呈现出的这种富贵气象，当然是以其生平优越的物质条件为前提的，是富贵的物质生活在其精神领域的渗透与熏染。《青箱杂记》卷五曾记其：

  “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镌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

   ----其词如果只一味沉湎于那种富贵的生活表象，而不能从中闲赏谴玩，提炼出超越富贵表象的深层审美体验，便与其自述的那种暴发户的“乞儿相”无异。晏殊词用语雅致，最能于笔调闲婉中见出其理致之深蕴，如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一联，语致浅淡而寓意深远，千古流传。他虽然处于富贵之门中，却依然能写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样的可贵境界，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誉为“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三种之境界”之一，正是一位精神上的富贵者。

   居庙堂之高而显富贵，处江湖之远而见冷清。与晏殊相反，南宋词人姜夔终生布衣，非仕非隐，飘泊江湖，以文字为生，可谓穷愁潦倒。我们读他的词，总是能在那一番幽情冷怀中体会到那种冷清气象。

   姜夔词的冷清气象，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通过对“冷清”意象的反复运用，来衬托其凄凉的情绪体验。如：“冷月无声”、“淮南皓月冷千山”、“冷香飞上诗句”、“香冷入瑶席”、“月冷沙龙”、“冷云迷浦”、“冷红叶叶下塘秋”、“重见冷枫飞舞”、“冷香下，携手多时”，等等。与冷字相同，其他诸如清、寒、凉字，也在其词中多次出现。这些意象中冷色调字面的反复运用，正体现了作者在漂泊生涯中凄冷悲凉的心灵体验，以这种心理来观照客观事物，则客观事物皆染上了冷清的色调。   

   二是通过对凄清荒凉场景的大量渲染叙写，来作自我怀抱的抒发。如“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芳莲坠纷，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辉”、“越只青山，吴惟芳草，万古皆寂灭”、“帘寂寂，月低低”、“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等等。将衰草、寒烟、淡月、芳莲、山峰等自然物象投映上诸如愁、暗、孤、空、苦等心理体验，既构成了极为落寞悲凉的意境，也是对自我怀抱的间接抒发，比之直抒胸臆的抒发更为深沉婉转，更具有感染力，诚如《白雨斋词话》所指出的：“白石词以清虚为体，而时有阴冷处，格调最高。”

   “举目悲风景”------姜夔生活在偏安一偶的南宋，上有君王置国难于不顾，朝野冷漠，下有民生凋敝，到处一片风物荒凉，其本人更是被苛刻荒谬的科举制度摈弃在外，仕途无望，怀才不遇，不得不以文字为生，浪迹江湖，贫病交加。他在《自叙》中曾如此疾呼：“嗟夫！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这种凄凉寒苦的心境，必然要渗透进其所塑造的词境。

   “冷清”的气象，使姜夔词别具一种独特的色调，“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刘熙载《艺概·词概》）。在他的词中，不但普通的事物被赋予了冷清的色调与意境，连最容易流于软媚轻浮的恋情词，也都变得清幽脱俗，如其“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一句，既不同于柳永“偎红倚翠”、“浅酌低唱”式的缠绵，不同于周邦彦“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式的旖旎，也不同于晏殊“似曾相似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式的闲雅婉媚，而是以独特的冷色调来处理炽热的恋情，以清冷廋劲的笔力来勾勒柔情，形成了其“清空峭拔”的典雅风范，卓然自成一派，成为影响词坛千年的“白石体”。

   晏殊与姜夔，一个生活在北宋，一个生活在南宋，在词史上，他们都是才华横绝的大词人，但在生平际遇方面，却有天壤之别。一个贵为宰相，看惯楼台亭榭，听惯急管繁弦，而闲雅自在，富贵不凡；一个布衣终生，“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一个是富贵之乡的温柔典雅花，一个是漫天风雪中孤芳自赏梅，他们的命运如此不同，他们的词风也如此迥异。但相同的是，他们都以可贵的自律与情操，开创了宋词艺术史上独有千古的高雅气象，姜夔词中许多自我怀抱含蓄蕴藉的抒发，依然与“深婉开少游”的晏殊词之间有着某种前后承续的关联。从这点上来说，终生布衣的姜夔，作为南宋格律派最重要的词人，完全可以坐到“富贵天然”的宰相府里，得到晏殊的惺惺相惜，和晏殊一起相饮而醉，而不是只能在冷清的风中，独自望着那扇富贵的大门开开阖阖，看见多少不如他的人在那里进进出出，然后叹一口气，拢一拢寒肩，继续走在那永远寂寞孤独的江湖里----当然，这只是笔者最后的幻想罢了，他们毕竟是同代不同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