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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片断（二）

在这个书箱里，我还看见个印有《鸭绿江》函授创作中心的信封。我拿出来是很厚两摞稿纸，还有个老师的短信。稿纸上是我的两组诗歌，一组看来很晦涩，当时以“朦胧”冠之；另一组写生活的，但当时也不吃香。先把最上面两个弄上来：

《乡村女教师》：1.你拿顶草帽/哼着歌走了/从此柏油路成为漂浮/在你记忆里的黑绸缎/路灯放大了远方的思念/我想石子路能咯坏你的高跟鞋/但会咯坏你的笑声吗/

当蚊子咬疼你的夏夜/七月涂黑你的娇嗔/你会哭吗//而没有月亮的夜里/蛤蟆爬进你的门槛/蒿草中睡着很多小蛇/你泻肚子怎么办呢/ 啊 你这任性的小羊羔/你这爬腻了小洋楼的白雪公主啊

你说这里有真正的夏天/你真的赤足走在田埂上/读黄牛啃着鲜嫩的六月/你喜欢从酒窝里倒出古朴的钟声/在泥抹的天空下/放牧一群嘁嘁喳喳的孩子/累了就躺在灌满蛙鸣的田野/让蒙太奇在眼前跳格子/于是你打算把青春栽在这儿/像那棵银杏树/开许多许多的花/接很多很多的果/你这爱幻想的小燕子/你这倔强的小姑娘啊//

2.你真喜欢那里吗/那山那水那朝夕/黄昏摊在信笺上/不小心滴落的墨水/湿润了一片瓜香//

你真的会喜欢那里的孩子吗/那些用袖口揩鼻涕的孩子/他们的皮肤像山里红/心却是核桃仁/他们告诉你/三叶草车轱辘菜/于是狗奶子醉倒了你的星期天/野葡萄酸弯你的笑/于是孩子们也憨厚地笑了/像一朵朵飞舞的蒲公英

而你刚来时/他们常常躲在树上/看你不会凋谢的塑料花/后来你的案头多了一瓶鲜艳的山丹丹/那是孩子们冒雨从石崖上采来的啊/你说你真的喜欢上这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了

看着这首诗我笑了。那时我多么革命，多么体制，多么浪漫主义。现在读到其中矫情的文字，皮肤有点长疙瘩的感觉。虚假的浪漫主义和夸大的激情。用这样的观点裁决这首诗歌，我现在是认同的。但是说它看不懂或者朦胧，我觉得评论者不是脑残就是有意的恶毒。无非是“黄牛啃着鲜嫩的六月”、“ 酒窝里倒出古朴的钟声”，这样不符合语法的句式让这些人迷糊了。现在这种直接比喻的句式已经很平庸地用在诗歌写作上。看来时代确实有它的局限性。

清楚的记得这首诗歌写在1982年夏天，那时大学刚毕业，我在一所矿里当电大和电中的教师。学校组织看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看完后，心情很激动。于是就把自己的激动化作了中国版的女教师。当时我是一个愤青，但是更多的时候会被革命的激情迷魂。而且我确实想要去边区支教。记得当时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消息，说是新疆的奎屯向全国招教师，我和另一位同事喻洪臣商量了两天，悄悄地给当地教委写了封信，要求去支教。我还查了地图，奎屯离石河子很近。而石河子是当年诗人艾青流放的地方，那里有新创刊的《绿风》。我想象先去奎屯，然后放假再去石河子参观，拜访《绿风》的编辑。可是激动了大概半年，也没收到奎屯教委的任何消息，我们也就不情愿的偃旗息鼓了。革命激情渐渐地被写作热情所替代。

在这首诗歌中，对女教师的生活细节有描写，这些都是本能的，是我的潜意识，潜意识中对女孩的认知，也就是说这个女教师的形象就是我内心的偶像。我后来可能也是遵循这样的形象在寻亲和交友。这是一种命运或者是宿命的昭示。

再看另一首《栀子花开的时候》：你比我大一岁/但你很爱哭/你哭的最伤心的是/我的牛踩了你的栀子花/（那是你从悬崖上采下来的啊）/哭声打湿了夜晚/隔着厚厚的梦/我听见你在抽泣/于是/我答应送你一束栀子花

这次你没有哭/老牛拉你走上遥远的路/你穿着补着栀子花的衣服/辨长长的辫子/编长长的车辙//你知道一袋包谷/能喂饱弟弟们的笑声/阿妈药碗里不再只是眼泪/没有人给你送行/阿爸的烟袋里冒着呛人的沉默

我拿着栀子花/沿着秋天的早晨/追呀追追回半句话：/栀子花开的时候/还有缝着补丁的消息:/比你大八岁的麻脸汉对你很好

今天我站在村前/(昨夜你和我一起打星星/还有一个爱栀子花的小女孩)你还记得我的等待吗/山寨前栀子花已经一片雪白.

这首诗歌写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就是一个女孩为了挽救贫苦的家庭，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八岁又麻脸的外村男人。我写作来源可能是谁讲的类似的故事。但是把“我”和栀子花搅合进去，形成了一种对比和象征。而更多的是青春期的我，还有更多的荷尔蒙窜腾的结果。青春的苦闷和生命里燃烧的火焰，让我在诗歌里找到一种释放。于是虚构了自己喜欢的一个女孩嫁给了别人。还拿栀子花来比喻和象征女孩的命运和爱情。其实我根本没见过，见过也不认识栀子花，用栀子花来做道具可能当时这种花的名字很时髦。觉得栀子花这样的女孩嫁给一个比她大八岁的麻脸汉糟蹋了，美被糟蹋了。现在看这是一种歧视，大八岁怎么了？麻脸汉怎么了？英雄有几个麻子才是一种力量，大八岁正合适啊。诗歌当悲剧写的。其实就是算“我”和她青梅竹马却没有好上有点不幸，但未必这么撕心裂肺。显然一种情绪也被青春期的生理机能给放大了。但在二十六七年前的诗坛这种诗歌还是有新鲜性的。所以看过这两首还有更多诗歌的编辑老师给了这样一封回信：

李玉生同志：你好！寄诗收到。你的诗自有风格，有些写的比较好。但由于某些原因，本中心采用的可能性较小，我亦爱莫能助，只能退还于你。依我之见，你的诗格调还显单一，这样读多了便有重复之感，你能否在开拓些眼界，与此类外做些尝试。你的诗作亦可寄予他刊看看，让他们提些意见。只能谈这些。此致。9.1

信是用繁体字写得，字迹很潇洒漂亮。没有署名。只有阅稿中心的图章52号。可见老师是真诚的。后来的通信中我知道她叫赵天润，春风出版社老编辑，是个女老师。我曾经想去看望她，但最终还是没有胆量。多年后，我看见辽宁一个作家写了悼念她的文字，我内心有种隐隐的感觉。

那时估计时1983年，鸭绿江杂志社弄个函授中心，全国的文学爱好者都报名参加。我报了两年，一篇稿子没发。原因就是类似前面这个老师说的。还有其他老师说的晦涩难懂和情绪不高。就是现在这两个原因也是不能在主流杂志上发表的。如果用这些观点形容我其他一些诗歌可能是对的。但是像上面这两首诗歌怎么能算晦涩难懂，格调不高呢？我还觉得太高了。有点不好意思呢！

再后来这两首诗歌连同另外忘了名字的两首诗歌，在抚顺的《琥珀诗报》上发表了。发了整整半个版面，有照片和作者简介。我自己高兴的买了很大一捆报纸。当时抚顺的《琥珀诗报》在全国很有影响。现在很多四十岁以上的诗人可能都还记得。其实这是抚顺群众艺术馆办的一张内部报纸。当时的编辑是全国有些影响的诗人关键、赵进和华卓。这三个人兢兢业业，团结了很多作者。尤其是对写作上有创新的作者给予很大支持。当时全国的诗人都往这里投稿，似乎比很多主流刊物和正式刊号的报刊还有影响和地位。这个报纸在进入九十年代后，随着诗歌写作热潮的退去，也就销声匿迹，最后连刊号都没有了。

这两首诗歌，二十六七年后看来很可笑。但补充一点是这两首诗歌，连同没记住名字的另外两首诗歌，后来被新疆石河子市的《绿风》杂志转载了。是《绿风》的编辑从琥珀诗报上看到这组诗歌，并给移植过去了。给了一百元稿费，乐得我屁颠屁颠地请哥们们喝酒了。看来我虽然没去上奎屯，但还是和新疆有缘。

我永远记得琥珀诗报。我视它为我写作的摇篮。很多诗人都会记得并永远感谢他们。大概是前年，我从北京回抚顺来拍电视剧，当地的诗友告诉我，那时琥珀诗报的编辑、诗人关键因脑出血去世了，时年才五十多岁。我内心很悲伤。关键是我大学毕业到抚顺认识的第一个诗人和老师。我写作的早期给我很大帮助，我们私下的友谊也很好。我曾想给他写点文字纪念一下，但一直没有写成。借今天这里写上我对他的尊重和敬仰，并永远的怀念。

需要强调的是，那是一个伟大的八十年代，到处洋溢着理想和进步，年轻人业余时间都在争着读夜大，图书馆和公交车上挤满了他们读书的身影。那也是诗人最牛逼的时代，崇尚诗歌，崇拜诗人是那个时代的时尚。我那个时候大学刚毕业，白天喝酒，晚上写诗，弄得生活像诗歌本身一样。现在看来，那个时候的愁苦和哀愁，确实有点宋代诗人老辛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可当时自己还不服，觉得什么什么都不好，自己也怀才不遇。其实天地之大，自己不过一个井底之蛙而已。知道了这些，那些编辑们给提的意见，今天我终于理解了。

2009年9月29日星期二于老家抚顺

这是83年那位老师看给我的回信原件，一个朋友给扫描哪颠倒了。哪天有空我再重新扫描下颠倒过来。

（待续）